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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敢,卑職叫曹嘉禾。”那驛丞忙賠笑,打千兒,回道,“這是大人分例上的,也是卑職的差使,不敢輕慢的……福大帥就在洛陽,他老人家以軍法治驛,耽誤了差使可不得了……這下雨大兒,又賊冷的,大人先喝口薑湯暖和暖和身子,洗洗腳,吃過飯大陰好睡覺,解過乏來明兒好趕道兒,是啵?”

  聽他稱福康安“老人家”,劉保琪不禁一笑。說道:“我在轎里其實不冷,倒是難為了那些人。還有轎伕,得弄點結實飯,才好有氣力抬轎。”曹嘉禾笑得眼鼻子擠到一處,連連呵腰稱是,又道:“有,有,現成的牛肉,管飽……”劉保琪不待他說完又問:“福大帥住在城裡麼?”

  “不——在!”曹嘉禾笑道,“他老人家住香山寺,專門在寺外造的行轅——聽說這就要進京了,咱們洛陽老百姓士紳們正合計著送萬民傘,攀轅留駕呢?”劉保琪笑著點頭,說道:“這都是一應常例。”曹嘉禾搖頭,說道:“是真的,不是虛應故事兒,福大帥住這兒真是洛陽人的福氣,一宗兒,往年百姓虧欠官府的賦全免,欠賦追比吃官司的全放。監獄都幾乎放空了,劫道jian殺的又全殺。有幾個貪賄的官,省里還要保,福大帥在椅子上閉著眼手一擺,又是全罷……今後三年的捐又請旨全蠲——如今洛陽百姓話說是,沒匪沒賊沒官!”

  劉保琪大笑,說道:“政簡訟平大同世界,這幾個‘全’大有意思!怪道的洛陽人愛他……這麼著,恐怕官吏們未必喜歡的。”曹嘉禾笑道:“那是自然,有人歡喜就有人愁。福大帥千宗萬宗兒都好,只是難侍候。官員們怕他,又不敢離他,府台、二府洛陽縣令他們都搬到關林去辦事,一叫就到聞風即動——平日偌大威風,如今都像——童養媳婦怕婆子似的,香山寺里福爺打個噴嚏,洛陽城裡下大雨呢!”說罷又一嘆,“天下州府這麼多,各府里都有個福大帥,那該多好!”

  這也是一番見識,劉保琪卻不以為然。福康安真正令他佩服的只有兩條,一是身為帝親貴介,不肯躺在乃父傅恆的功勞本上安逸享受,努力振作自己掙功名;再就是能帶兵能打仗,機變百出又身先士卒,凡出兵征剿從沒有失手的——他在洛陽這一套,其實是依仗了皇帝寵信呵護,拿著朝廷不心疼的銀子往一郡百姓身上揮霍,無論怎樣品咂,只是個痛快,和他帶兵賞罰一個味道,“天下州縣”都照此辦理,幾天就會把國庫弄個精光……這份心思卻不便對姓曹的說,因一笑說道:“你說的是,多有幾個福四爺就好了。我身上帶的有他的信,還要渴見一下四爺呢!——這外邊是洛水吧?我要出去看看雨景兒。”說罷,也不帶從人,逕自出了驛站。

  周公廟建在邙山的崗埠上,從驛站出來一帶斜坡下臨洛水,站在驛站門口就能鳥瞰洛水全景。劉保琪油衣外裹著蓑衣,腳下踩著木履,渾身風雨不透,站著觀覽,只見雨地里茫蒼蒼碧幽幽一灣大河緩緩流淌,岸邊垂楊柳在秉霧樣的細雨中搖曳擺盪,河面也被霾煙似的水氣籠罩了,渡口、漁舟、航船都朦朦朧朧的不甚清晰,看去像一幅年代久遠了的水墨畫兒,甚是蒼涼悠遠,因要覓望天津橋,雨鎖煙閉的,哪裡能夠?沉吟著,劉保琪沿坡踱下去,渡口老艄公指點,才見這座天下聞名的橋影影綽綽坐落在河南岸的淺灘上,秋汛水漲才漫到橋基下邊,上有亭角飛檐翹翅,也都半隱半現在洶湧波濤中,回望周公廟和驛站,紅牆碧瓦也都隱在斑斕的糙樹間惝恍不定。站在這樣的景致里,真好像天地混茫成一片,宇宙中只留下了他獨自一個畸零過客。劉保琪倏地想起了家鄉,此刻老母是倚閭盼子,還是在做針線?轉念又思到貴州關河遙遠道途多艱,忽又憶起老師紀昀,在荒寒萬里的新疆如何打發光景?他在宦途上尚算順利,但眼看著李侍堯、于敏中和紀昀一個個逸散沉浮,轉念之間去國懷鄉之情又成憂讒畏譏思緒,已不覺垂下淚來,眼前一片模糊,河流波波仿佛在倒涌,堤岸在無聲地向河中推進……他已經完全忘神了。不知過了多久,劉保琪自失地一笑轉回身,沿著長堤蹈蹈留連,直到天色向昏,看各舟上裊裊升起炊煙,才踅身回驛站來,才發覺雨水已浸透重衣。因見瀟瀟漾漾的雨中,幾十個驛丁都在內院忙碌,二門口也增添了四個戈什哈,一律都是六品武官服色。披著油衣按刀挺立,門神也似一動不動,覷著瞧內院,也不見自己的從人,人們似乎在搬運什麼家什。劉保琪正自心下納罕,見自己的跟班蔡鐵栓從東院裡匆匆出來,跑得腳下泥水四濺到跟前說道:“學台大人……咱們搬到東院去了……福大帥今晚要歇這驛站……”

  “這可真是說曹操曹操到。”劉保琪看那勢派,心中已猜個八九不離十,口裡漫聲應著要轉身,曹嘉禾已經從二門裡風風火火跑出來,仍舊一臉是笑,把中間鼻子擠得像個沒熟透的大糙莓,吸溜著搓手連連道歉:“大帥今個兒進城到慧覺寺給老太君進香還願,天兒晚回不了香山寺了,今晚就在咱這搭兒駐紮。沒法,只好委屈學憲大人住東院了。雖說不及正院軒敞,東院裡其實也潔淨,挨著大夥房和茶爐,要湯要水的也方便。嘿嘿嘿嘿……您老好歹體恤我們難處,那就是卑職們的造化了……嘿嘿……”他歉意裡帶著無奈,謙恭夾著十二分誠摯,還要下詞撫慰,劉保琪笑道:“你甭多說了,我做京官出來的不知大小輕重?只是我不明白,大帥就住在香山寺,本寺不好燒香還願麼?怎麼特特進城裡的廟呢?”曹嘉禾笑道:“這個我也不明白,是來打前站的軍爺說的,說老太太作了個什麼夢,特意寫信來叫福四爺照辦的。嘿!單是給廟裡裝金箔的銀子就送了三千兩!福四爺真是大孝子!”說完聽有人傳喊,忙一呵腰顛了。

  劉保琪這才進院。這裡其實和正院也相去不遠,只是沒有西廂,西邊沿牆一帶搭的都是蘆棚,裡邊頭號鍋二號鍋三號鍋依次挨著,都是火光熊熊大冒狼煙,黢黑昏瞀的棚下燈影閃閃人影幢幢,不知忙活些什麼。丁伯熙敬朝閣和太監趙不成敞著東廂門在裡頭說話,見劉保琪渾身濕漉漉站在院裡,忙叫:“梅香,學政老爺回來了,趕緊給老爺換衣裳!”便聽東耳房裡兩個丫頭齊答應一聲,笑著跪進正房打整衣物,劉保琪這才進來更衣,丁敬二人一前一後進來坐他說話。他們倒比驛丞知道得還多,說是福康安的母親棠兒夢見觀音來說:“我在洛陽的留雲下院李自成燒掉一大半。一百多年過去,現在都要塌了,你兒子現就在那裡,也不肯關照一下。”醒來就用通封書簡直發福康安,要他趕緊察看是哪座寺,無論多少錢都從她的體己銀子裡頭出……這才有了這檔子事體。相對嗟訝驚嘆間,天色愈加昏黑,丁伯熙卻帶的有表,看了笑道:“這是天陰的過,剛剛酉正,平日還大紅日頭呢!”敬朝閣道:“福四爺這一來,省了劉大人再上香山寺晉謁。等會兒見了四爺遞了信,無事一身輕兒,今晚咱們痛快打雀兒牌打個通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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