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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劉墉說這字寫得尋常,家裡人就挪了地方兒。”和珅聽劉保琪話中有話,似指紀昀配去新疆,字也到了“西邊”,卻只皺了皺眉頭,談笑自若說道,“是你不留心,這字畫隔幾個月都要重新布置一下的。那一幅是劉墉的,現在也掛到了西邊。”吳省欽端詳著那幅字,見是斗來大兩個“竹苞”,良久一笑,問道:“是豐紳殷德世兄入宗學時紀公贈寫的。果然不好,不但字尋常,意思也是惡作劇,書房裡不掛也使得的。”和珅不禁詫異,問道:“為甚的呢?”吳省欽只笑著搖頭,曹錫寶卻拊掌笑道:“這是罵人的話——是說中堂家‘個個糙包’!”

  這一說破,眾人都醒悟過來,不禁都莞爾發笑,和珅一時也明白了,也就訕笑,說道:“昔日高江村罵索額圖、罵明珠,一路罵著升進康熙爺的南書房。紀曉嵐詼諧滑稽,有高士奇遺風,我和珅又何愧於明珠呢?”這是很得體的解嘲之語了,大家笑著附和,轉了別的話題。因說及上路的事,和珅叫過家人,命“帶這幾位大人去入席,把海寧送我的洮河老醪帶兩壇去,北京市面上的回煞老燒乾性子太烈,保琪還要上路,不能害酒”。於是眾人紛紛起身告辭。

  “中堂別忘了答應我的事,”劉保琪一邊打躬作辭,正容微笑道,“明兒下午我離京,走前我再見劉全一面。”和珅笑道:“我就不為相,也是胳膊上跑馬拳頭上立人的人。已經和劉全打過招呼,呆會兒他也去給你送行——你怎麼下午才走,看的吉時麼?”劉保琪道:“我不相信那些個。從園裡辭出來時遇見內務府老夏,他說錢灃道兒上犯了痰喘,皇上下旨叫大醫院開方子賜藥,說內務府要送藥去,也想和我同行,也為我是學政,驛館裡吃飯供應好些……”

  他沒有說完,和珅已經呆了,目光幽幽閃著盯視前方不語,劉保琪從沒見過他這樣子的,笑道:“我是在想,錢大人瞧著蠻結實的,怎麼說病就病了?老夏,是不是夏百春?”劉保琪笑道:“是。”和珅道:“我在山東,那裡出的荊條花蜜,最能定喘養肺的了。你告訴夏百春,叫他派的人來我府一趟,給東注先生帶些。你也問問太醫,看用藥要當心點什麼,道兒上的事麻煩,誰背著房子走路呢?我在甘肅道上落個病根,至今一遇天兒冷或積了食,乾脆就是束手無策!”

  眾人聽了無話答訕,各自辭了出去。和珅看著漸漸麻黑上來的暮色,在書房獨自思量片刻,踱了出來,已見劉全從下房偏門中出來,便道:“他們已經去了,你再呆一會子也去,代我勸幾杯酒——你和丁伯熙敬朝閣他們怎麼說的?”

  “我說了貴州修路款項銀子的事,要他們到貴州藩司衙門去核對帳目。”劉全對和珅說著,見幾個丫頭過來,吩咐道,“把書房打掃乾淨,先開窗透透風,再關窗用百合香好生熏熏。”他頓了一下才又回,“——別的話沒見著您,沒法子往深里說。”

  和珅聽了點頭,背著手遊著步子徑至新辟的西花園,看著晚色中變得斑駁雜淆的園景不言聲,劉全知道這主兒正挖空心思想主意,也不吭聲在身後亦步亦趨。半晌,和珅問道:“咱們新府邸正房起建,統算下來用了多少銀子?”

  “不到五萬兩吧……”劉全萬不料他問出這麼一句話,有些摸不到頭腦,怔了一下回道,“單是房裡鋪地的金磚就用了一萬多,起牆也用的水磨臨清磚,這就費老了……”

  “不行,一定要實惠好用,外邊要看著平常。”和珅一擺手道,“金磚已經鋪了,將來嚴嚴實實鋪上羊毛氈毯,又好看又實用,瞧著也不奢華。臨清磚金磚都是御用貢品,你擺出來給外人看?外邊全用青灰漿拌糯米汁子料墁平了,用白灰勾出磚樣兒來,再種上紫藤蘿、金銀花,爬上牽牛、爬山虎這些,密密栽種,用綠籬笆把牆護起來,絪縕崢嶸的也有些個氣象。沒的淺薄了,叫人說出個‘暴發戶’來,什麼意思呢?”

  劉全沒想到和珅說出這麼一大套來,和自己心裡想的事滿擰。看看周匝都是民居,灰靄靄的西半天宛似一堆燒成餘燼的炭,斑駁暗紅的光也在慢慢消融。滿空中各家炊煙都瀰漫開來,還隱隱散逸著飯香,不時傳來小孩子捉迷藏的嬉鬧聲和零星的犬吠。見和珅在園心花亭旁站住,劉全才明白他是怕隔牆有耳,不由的佩服和珅心細如髮,便在旁垂手豎耳,聽和珅又輕咳一聲,知道他要說話了。

  “錢東注在道兒上病了。”和珅不咸不淡說道,“皇上賜藥,要派人送去。”

  劉全一陣興奮,盯著和珅看他臉色。但和珅的臉淹在蒼冥的暮色中,根本看不出神氣。在沉默中劉全也冷靜下來,喃喃說道:“既是姓錢的病了,怎麼爺不曉得?——是聽他們幾個說的吧?”

  “我想的也是這件事。”和珅仿佛在噓出自己心中的鬱氣,徐徐說道,“有很多事一時想不明白。比如說這幾個進士,方令誠和曹錫寶從不登我的門的,上次于敏中召曹錫寶說紀昀的事,聽說他說私門不議公事,頂了回去。今晚,恰恰是今晚,這幾個人就聯袂而來?……這有沒有文章呢?”劉全想著他的話,一陣驚悚,旋又自失地一笑,說道:“老爺官越大權越重膽越小了。我覺得您想得太深了。做了京官想外任,點了翰林盼學差,當了小官望大官,不和您套近乎成麼?錢灃我想也不是大病,若是病重軍機處也就知道了,賜藥也要六百里加緊的。皇上若真的不放心您,連錢灃進京也不知會,防您還不容易?”

  和珅不動聲色聽著,良久一嘆笑道:“誰叫咱爺們心裡有病呢?事事都像你這樣想,早就出事了!皇上信任,你能保十五爺也和皇上一樣?我再受信用,能和十五爺比?我很疑這幾個清流是十五爺和劉墉,不定還有阿桂,他們商量了派這幾個傻書生來打我的磨旋兒!”

  劉全聽傻了。

  “原來的辦法不能用了。”和珅陰鬱地說道,“但錢灃得病是千載良機,不能錯過。你叫幾個太醫,最好是給錢灃看過病的,商酌一個方子,我也要給錢東注送藥!”

  “爺!皇上賜藥,你送藥,錢灃肯吃您的藥?”

  和珅笑起來:“這事明日我還要告訴阿桂,軍機處也要送藥。大家都送,錢灃肯定吃皇上的藥。”

  劉全看著他發愣。

  “明天上午把送藥的太監叫來。”和珅哼了一聲,“還是要在御賜的藥里作文章……明白?”

  “明白!”劉全一下子靈醒過來,聲音大得嚇了自己一跳。

  二十吳省欽欺友戲姍姍福康安豪奢周公廟——

  吳省欽幾個人當晚為劉保琪餞行吃酒,直到起更時方散。翰林院歷來是個熬夜當差衙門,六部里票擬出來的文告,經軍機處批轉,發到翰林院,掌院學士分派翰林起糙正式文書。有點類似我們今日的文辦秘書,分給誰,誰就自己操心打熬寫稿,衙門裡積習既深,人人各自為政,幾乎沒有點卯到衙應差這一說。吳省欽不善飲,早上睡了個回籠覺,起來時已不知什麼時辰,揉揉惺松的眼隔窗看日影,那天卻陰了,爬起身懶懶洗漱了,問家人才知道已過已正。衙門是不宜再去了,在家又無事可作,對著鏡子相了相,梳梳辮子又抹了點蛤蚧油,上下打量自己半晌,拽拽衣襟便踱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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