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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院上房很靜,秋樹婆娑影影幢幢,微風掃地落葉的沙沙聲都十分清晰,供佛的檀香和藥香時濃時淡混和著隨風遞出來,更顯得幽深僻靜。和珅一看就知道夫人馮氏剛吃過藥,在佛前焚香,因變了主意,改步到北下院來尋長二姑,只見內務管家娘子,帳房上頭管家媳婦並各房有頭臉的婆子奶媽、掌鑰匙的開臉丫頭從北院上房紛紛下來,便知是家政議事才罷了會。眾人見他進來都垂手貼膝躬身退到一邊讓道,和珅也不理會,徑抬腳進了北房。兩個丫頭正支亮窗放那房中濁氣,見他進來忙也行禮,年長點的叫秋雲,笑說:“長二奶奶在裡頭屋呢!吳姨姨才去了南院……請老爺示下,叫不叫吳姨過來?”和珅未及答話,長二姑已擎著長煙杆出來,說道:“老爺橫豎還要去南院的,憐卿這幾兒發熱,這會子且不叫她吧!”說著便命丫頭,“還不給老爺沏茶來?”和珅渾身乏透到骨頭裡,一屁股坐了端茶喝了一口,移時才道:“外頭的事真真煩人,磨得人醋泡軟了骨頭似的!還是家裡好,不回家我就定不住心……你怎麼知道我還要去吳姨那裡?”

  “回到家老爺也是個忙人。”長二姑臉上帶著抱怨,腳下不停取過座褥給和珅墊了背,又擰一把熱毛巾遞過來,似嗔似笑道:“老爺不說,當我們是瞎子?告訴你一句,好歹也當心點自己身子,老陰少陽最損人的了!”和珅一笑,順勢把手伸進她大襟下,撫那一對發麵饃饃似的辱房,嘻笑道:“就你眼尖!那還不是妒忌?你比她還大一歲呢!咱兩個那個……就不是老陰少陽了?”長二姑嘻笑著打落他手:“看叫人瞧見了吧!也沒見你這樣的,外頭周周正正的,回來不論老少親疏貴賤……逮住誰是誰!我要是太太,早不知鬧到什麼份上了呢!”

  和珅只一笑。他確實是這個樣,在外隨和戲鬧無所不至,愛錢不貪色;也許正為如此,回到府里無所不至,竟是個貪色不愛錢的角兒,嘻笑著,想起外頭有客有事,見長二姑紅著臉掩襟扣鈕子,上去做了個嘴兒,說道:“當家婆娘兒,這府里除了個病秧秧太太,誰能邁過你去?我這會子忙,先出去見見人,回來再和你‘老陰少陽’一番,如何?”

  說罷要去,長二姑又叫住了他,說道:“劉全帳上又過來三十六萬,是進哪項帳?吳姨姨昨晚說良鄉那塊莊子還短著八萬;我說這錢不能動,得請示老爺再說,她倒沒說什麼,只瞧著不歡喜……她還不足意兒麼?上回——”她沒說完和珅便止住了,說道:“這我知道,吳姨的房地莊窩不入大帳是我的話。劉全的是四十萬,不是三十六萬,這個錢一個子兒也不能動。回頭再跟你說。”長二姑抿著嘴聽,說道:“老爺說的是正理,不過防著像紀師傅那樣兒抄家罷了。依我看,府里銀錢收項也該收斂些子了。我粗算了一下,一天均拉下來十多萬——嚇人!”

  “有那麼多?”和珅停住了步,這就是說,和府斂財現在已經有了一千多萬,這麼龐大的數目他聽著也暗自驚心,怔了片刻才回過神笑道,“還不是這座圓明園?園子修好了再想這進項後悔也遲了。我們不收,這筆銀子就都流到別人腰裡,這也是騎虎難下的局面——不妨的,謹慎些,除了議罪銀子裡頭進項不停,凡有官員干謁進貢兒的一概不收。沒有缺的官兒來拜,都要有點散碎銀子給他們——不能超過十兩,明白?”長二姑笑道:“曉得了,叮嚀得耳朵長出老繭了!有些候補官兒也真下作,見有常例賞銀,隔三錯五就來走動,一二兩三五兩地接賞,也不嫌寒磣!”和珅道:“越是這一色越不能得罪,化小錢圖買個平安人緣兒就是了。”說罷出院。

  劉保琪和幾個翰林清流在和珅書房裡大說大笑十分熱鬧,都沒有留意和珅進來。馬祥祖正笑說:“這是相府書房,和相就是隨和,大家好歹也自存些體面——瞧這屋裡煙騰霧罩滿地橘子核瓜子殼,和八大胡同翠袖樓剛吃過花酒似的,成什麼模樣——”說著一轉臉,見和珅站在門口笑,便道,“和相來了!”眾人便都起身道乏寒暄。吳省欽笑道:“學生們放肆,弄得和相書房烏煙瘴氣的……”

  “沒幹系沒幹系……”和珅滿臉都是笑容,擺著手隨意坐下,說道:“大家越是隨便,就越是看我和珅自家人嘛!保琪在軍機處我們就相與得好,你們是朋友,我們自然都是朋友。聽家裡人說你們要給保琪送行。這個東道我作得,可惜我還有公務,不能相陪。”劉保琪笑道:“方才貴崑崙①已經來說過。我們幾個窮措大今兒要吃大戶了!既是您作東,我也不鬧客氣,要最好的八寶海席,十兩一桌的!誰讓您有錢呢?”和珅道:“那自然是了,平日想請還請不到你們呢!我有幾個村錢,還不是皇上賞的幾個莊子?指望那點俸,早他娘餓掉大牙了。也不瞞諸位,劉全管著園工,招呼個客人什麼的,錢糧上頭小來小去的帳目隨著工單就報銷了,不然我也招架不起。”說著讓眾人,“這枇杷是他們才送來的,難為這季節幾還有這東西,請大家嘗個鮮。”——

  ①崑崙,指家僕。

  他有說有笑親切和氣如同家人,曹錫寶和方令誠還是頭一次到他府來,不禁心裡暗自掂掇:“有名的笑和珅,果然名下無虛……”正思量著,和珅笑問:“這兩位都見過面,只沒有說過話,是在哪個部當差的?”曹錫寶一怔,才想到是說自己和方令誠,忙躬身道:“回中堂話,學生在都察院,糾劾司監察御史,曹錫寶。這位叫方令誠,和這位惠同濟都在翰林院任庶吉士。”和珅偏著頭想想,笑道:“都是久仰的了,和曹先生是在大理寺,你和幾個刑部司官等著見堂官,我們握過手,惠先生和方先生是在紀曉嵐府門口,我進去你們辭出來,一同打招呼說過話,都是一面之交。不過,方先生有一段風流佳話,還摻著曹先生一番玉成美意,我可是耳熟能詳了喲!曹先生好文筆、好才學!”他這樣說,馬祥祖吳省欽和劉保琪還不覺怎樣,曹錫寶等三人都是隨眾邂逅,與和坤一面之緣,點頭即過的事,和珅都能一一記憶時日地址情形,他如此好記性,三人心中都不禁駭然。和珅恬然自喜,隨意吃著枇杷,指著壁上字畫道:“我是小丘八出身,肚裡墨水不多,只喜愛結交清流名士,倒也不全為附庸風雅。在朝里管著錢糧,自覺在錢堆里鑽著,滿耳朵都是算盤珠子響,滿眼都是銀子戮秤,回來看看這些字畫能清心寡欲,洗洗這身銅臭!”說著又笑,“諸位大方之家,看這些字畫以為如何?沒有假的吧?”

  眾人隨他手指看,有董香光的畫,有吳梅村、熊賜履、高士奇、張廷玉、傅恆、劉墉的……熙朝以來大名士傅青主、施愚山、方苞的也都應有盡有,最為珍貴的除了鄒思道的“靜氣通神”還有伍次友的“野蘆掩渡”——大內三希堂里也極罕見的名人之作——也懸在北壁顯眼處。原來這群人初入書房時矜持,後來送上果脯點心又忙著噱笑說話,人人心想和珅是個市儈,誰也沒料到滿壁圖書都是絕世珍品——只是名人字畫太多,書房雖大,擠擠捱捱滿牆都是,布置得欠雅,不像書房,倒似關帝大廊廟前擺賣的舊字畫棚兒似的。但此時誰肯說破?只劉保琪笑指西壁一帙字說道:“這是紀中堂的字了,原來掛在北壁的,現在到了西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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