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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說得十分鎮靜,胡富貴卻被他的鎮靜嚇呆了。連禮也忘了回,慌張地擺著手道:“大軍門,怎麼說起這話?怎麼會呢?”

  “方才馬光祖廖化清我們一處議論,其實是個‘緩進’的方略。”兆惠說道,“確實沒什麼兇險。但皇上要的是‘急進’,七月打下金雞堡,壓根是辦不到的事。”他站起身來,長大的身軀在殘陽影里游晃著踱步,像對自己,也像對胡富貴說話,“緩進也有一宗大不好,敵人一看勢頭不好,逃了。就皇上這旨意,再想想我耗盡半天下財力,那麼一個結局,下半生活著也是自己內愧羞辱。留著敵人在境外,這裡還要幾十萬大軍年年布防,其實是仗打輸了,人也輸了。所以——”他停住了腳步,加重語氣說道,“過了黑石溝,進黑水河流域,就不能再緩進。你從軍中給我精選五千強壯士兵,我帶著突襲金雞堡,把霍集占粘上,他攻我退,他走我追,我們左右兩翼夾攻,海蘭察從西路增援。合成圍剿之勢。我這五千人打完,四面二十萬軍隊壓過來,霍集占他插翅難逃!這個計劃在烏魯木齊就想過,還和海蘭察商議過。他覺得太險,方才看了聖諭,我決意這樣打了!”

  “兆軍門!”胡富貴叫道,“這樣不成,一定這麼打法,我來奔襲!”

  “只能這樣打。”兆惠道,“這五千亡命之師你帶不了。我自信在軍中威望,能安定軍心。這裡頭信心是頭等要緊。七月之前,一定和霍集占會戰金雞堡。你照我將令行事,打贏了什麼都好說,出了失閃,也就是五千人搭我一條命。你別忘了我的託付就好。”

  胡富貴早已立起身來,他驚怔地站在案前,撲上一步,似乎想說什麼,看了看兆惠平靜果毅的神氣,暗啞著嗓子道:“打仗的事誰說得準頭?十成勝算才打,抱孩子女人也敢,軍門爺豁出去了,我也豁出去了!”

  就這樣,一個大膽龐大的軍事計劃鋪張開來。五天後的早晨,阿媽河大營五萬大軍拔寨出動。涌動的行伍集結行軍,在這遼闊的糙原沙漠上倒也方便,二十路縱隊齊頭並進,前頭是馬光祖帶一萬人開道,後邊廖化清斷後收容。所有運糧的駱駝馬匹都和本部供應營隊並行。說聲就地休息,三塊石架起鍋就能燒水造飯,滿地遍野都是兵,說聲“走”,畫角一鳴萬眾蟻聚,白底黑邊寫著“兵”的號褂子貼著號褂子,騎在馬上無論向前向後,都是涌動前進的號褂子,密得樹林子似的刀槍,連同運送輜重的車輛馬伕,實際行軍的人已逾十萬,隊伍拉出二十餘里,像一股黑cháo向西挺進,所過之處,人踩馬踏塵土如霾似霧,馬刺佩刀碰撞響成一片混淆。糙地上因連年征戰,早已沒了人煙,一座座的村墟都荒落了,無數的野驢野馬黃羊羚羊糙鹿竟然巢居在裡頭,一驚之間,驚慌結隊逃逸,引得隊伍中軍士們興奮地大呼小叫,夾著時斷時續的軍歌還有“操他娘,老子就戰死在這啦”的自編俚歌彼伏此起,一片的喧囂熱鬧,聲勢極是浩蕩壯觀……兆惠已是建牙開府上將,卻也是頭一次這般集團野戰行軍。雖然已經託付了後事,不能心無惴惴掛礙。此刻穩穩騎在坐騎上,環顧前後左右俱是虎賁猛士,喧歌笑語鼓譟而進,人人都是一付吃飽不想家的無所謂神態——所謂“群膽”就是了——原有的一點警惕膽怯竟化作烏有,油然升起“大殺一場”的豪氣。

  這個行軍辦法雖然慢了點,但確實平安穩妥,兆章群帶一千騎兵,其實是又偵探又掃路又打前站,幾次與霍集占的騎兵遭遇都是一觸即退,雙方遙遙用鳥銃開火打幾槍就退回來。霍集占對兆惠這一手似乎頗為忌憚,有時上萬的騎兵抄過來,似乎要切斷章群後路,牛角號一吹立時撤兵,呼哨著馳騁而去。接連二十天都是如此,只打了幾次小交火,傷了一個士兵的鼻子,一條馬腿掛花而已,已經進入娃娃河流域。向前再走一站,黑水河已橫亘在前,離金雞堡也就三百里地路程了。

  到了此地親眼目睹,兆惠才知道“黑水河缺水”並非無稽之談。這裡地勢十分怪,黑水河自西向東流北折進一片沙漠,娃娃河從西過來,幾乎與黑水河只隔一帶沙丘沙灘,卻向南流去,兩河並行都從雪山流下,數百裡間卻沒有合流,南邊是一帶高埠,全是沙丘,鬼斧神工千百奇形怪狀,有像怪獸的,像一群獅虎踞蹲不動,有像房舍的、寺塔樣、墳墓樣林林總總不一而足,中間溝渠縱橫相連,過街天橋土洞相連,又酷肖城堡街衢,“城”外卻又是一座又一座皇陵樣的沙丘連綿不斷。娃娃河只是一股涓涓細流,清淺迂迴從“城”下淌過,有的地方斷流,有的地方有點淺水只漫腳踝罷了。黑水河倒是寬闊,漫漫蕩蕩向西北淌,但河裡流的卻不是水,是又黑又粘的石油,別說喝,嗅一嗅也頗不受用的。又走一日,娃娃河已經完全斷流,連河道也全被沙湮沒,黑水河也變得斷斷續續,成了大灘小灘的油泊,汪在沙灘里死樣活氣的動也不動,天上飛禽也愈來愈少,地下景物更趨荒涼。駐馬“黑水河”岸,北望蒼蒼溟溟一帶沙漠瀚海直接天際盡頭,南眺高丘低崗猙獰起伏,紅柳胡楊刺梨仙人掌叢莽橫生,間有白糙黃茅雜生其間,風飈一起沙飛石走百獸爭竄藹藹迷濛天色黯晦如在鬼域。情景甚是可怖——沒有糙,沒有水,只有一座“魔城”和茫茫戈壁,而這裡正是計劃駐紮的大營。

  部隊駐紮下來,天也已經黃昏,所幸最後這一程只走了五十里,也沒有颳起大風,還遇到一片低洼綠地,中間還有二十畝大小一個池塘,兵士們一歇下腳便嘈雜不堪,爭著往池塘邊跑,馬嘶人叫十分熱鬧。兆惠下馬第一件事就是下令“愛護水源,人馬飲用要用皮囊打回營房,有下水洗澡者立斬,在池塘旁拉屎撒尿者罰打八十軍棍”。中軍帶著兆惠的將令旗和衛隊直接傳令彈壓,好容易才平靜下來。他自己騎馬,帶了兩個親兵出去巡視,一來鎮定軍心,二來觀察地貌地形,回到中營時天已經黑了。剛剛坐下身子,胡富貴已和馬光祖廖化清一同進來,見兵士們要點蠟燭,胡富貴便吆喝:“真他娘的笨!河邊上結成的油插一把干糙就是燈,下頭營房做飯都燒油,你們還要點雞巴的燈?”說著三人已經進了大帳。兆惠不待他們坐穩便問:“下頭怎麼樣?”

  “都累得一到地兒就趴下了。”廖化清呸地唾一口,說道,“這鬼地方我見了也怵,別說當兵的了。”馬光祖道:“不是累,是嚇的了。***也難怪,誰見過這個?滿河沒有水都是臭油!過來那一帶聽是叫魔鬼城,白天瞧著也跟進了陰曹地府似的,粗看跟縣城的街相似,細看沒有人造的,老天爺造這玩藝擺在荒沙里做什麼?有個兵對我說,他看那些東西心裡起瘮,腿肚子發軟……”

  “我也出去看了,士氣不行啊!”兆惠說道,“等等看,兆章群回來,前頭要有好地方,就再走一站。如果沒有水糙,大營就扎在這裡了。還是品字營盤犄角呼應。我們靠這池子過日子,不能把池子弄髒了。告訴當兵的,有水有糧有刀有槍,怕的個diǎo毛灰?我說頭等要緊的就是士氣。怎麼弄呢?”他似笑不笑看著三個人,“一是一切操練巡邏站哨要——照常;各營可以派人——不許擅自單獨行動——去打獵,給當兵的弄新鮮肉吃,令行禁止,執法要比老營還嚴。二是活絡活絡心緒,把會唱戲的兵以營為組,排練唱戲,除了苦戲,什麼都成,不許聚賭,可以把些貧嘴的兵邀集起來,講笑話兒說故事,打過仗的老兵說說從前戰事經歷、摔跤打莽式打沙仗都使得,不誤警戒不傷人就好。還要比賽唱軍歌,告訴當兵的,凱歌是御製的,唱起來百靈相助,我們自編的軍歌唱起來也是百邪不侵——唱歌能辟邪,人人都知道。不然為什麼夜裡走墳地的人都哼曲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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