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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到底是老中軍出身,打仗多吃虧過來的,且是能通覽全局,一字一板說來都紮實落地,兆惠不禁點頭:“老馬識途,果然說的有理。你說的一千騎兵巡戈,明天會議就往下布置。我最擔心的是黑水河南岸地勢低,不利於紮營,也要準備著這一條,如果不利,就在北岸紮營。但那樣其實是背水紮營,防護上頭就要增加兵力了。這一層沒和海蘭察商量,老馬寫封信今夜就送出去。”胡富貴在旁插口道:“我們的哨探過不去鬼門峪,那邊有三十多里沙漠路,幾撥人馬出去都讓霍集占的騎兵趕回來了。我在烏魯木齊遇見個回族裡頭彈弦兒賣唱的,他說黑水河一帶缺水,金雞堡城裡也都是沙土,井上一夜不上蓋兒第二天就沙土塞滿了。所以還得帶打井傢伙。瓦套子什麼的也要拉幾套,紮下營來沒水吃,那就麻煩大了。”

  “我擔心背水一戰,你倒擔心沒有水吃!”兆惠笑道。起身用長杆指著木圖道:“這裡是金雞堡,這條溝是黑水河,下游和娃娃河並流,有時分有時合,這水都是從額哈布特山和婆羅可奴山上下來的雪山之水,只要不是冰凍天氣,河裡就不會沒水。有水有糙馬就好辦,糧道護好就成,切記糧道要緊,這是我軍命脈,傅老公爺帶兵,還有前頭的老十四王、年羹堯,能打勝仗,頭一條就是護自己糧道,專門斷敵人糧道。護糧的鳥銃不夠,要再加一百枝!”胡富貴喃喃說道:“我也是奇怪,名兒叫‘河’還會缺水?可惜那老漢是個瞎子,他說城裡有井,河裡缺水,這真日怪的了……”

  當下四位將軍又議論了許久,從糧秣保障到營房灶具安排,每人每日糧多少水若干,沙漠裡行軍里的水囊,攜帶行裝輕重限制,還有病號傷號醫生用藥——這是要緊的,兆惠當場寫信給湖廣總督勒敏要他從速預備,又請軍機處派人採購雲南白藥、三七、馬勃、毛茛等藥材火速運到大營行地。足足議了一個半時辰,因明日軍務會議不宜安排這許多細務,只好這裡詳明安排,待留廖馬二人吃過晚飯,才令他們回營。胡富貴直送他們出去,才返回來見兆惠。問道:“軍門沒什麼事,我到各營去轉一匝吧?”

  十六兆將軍進兵黑水河尊帝令馬踏踹回營——

  “你留一下,我們聊聊。”兆惠擺擺手,笑道,“我們是打出來的朋友,算來也幾十年了,不要在我面前裝神弄鬼立規矩。怎麼瞧著你像有心事,有點忡怔的模樣?還是擔心河裡沒水麼?”“也擔心這個,這裡和我們中原不一樣兒,你看這阿媽河,這裡水汪汪,流下去七十里沙灘就洇幹了。說沒水就沒水了。”胡富貴也一笑,“軍門是個冷人兒,從來不閒聊的,我也有點奇怪。”說著便坐下了。

  兆惠說“打出來的交情”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當時兆惠已經是副將,胡富貴只是個看獄的牢頭,陰差陽錯一場官司兆惠遭難,分撥在順天府看押,曾被胡富貴打得昏迷幾天幾夜。兆惠起復後專門把他調進營里,預備殺了出氣,聽人一句勸,饒恕了他。從那過來幾十年,胡富貴就成了兆惠的影子,東征西戰打打殺殺,兆惠辦什麼差都調他去,從不離鞍前馬後。名份上是上下司,情份上早誼同兄弟了。此刻對面兀坐,提起前情,心中各自都有一份溫馨慰藉。

  “這個仗恐怕是我一生最兇險的。”兆惠默謀了一會兒,噓著氣道,“厄魯特回部北有羅剎支持,西有波斯接應。從大格局上,我們三路大軍圍霍集占,外頭又受兩國挾制。我打得謹慎,也為這個。而且只能贏不能輸。”他說著,雙手對捏得格崩作響。胡富貴不安地動了一下,笑道:“那是。朝廷已經是吃奶勁都使出來了。如今財政明面上好,但開銷也比先朝多出十倍,打仗的事不敢按兵部計算的軍費去思量,單一個金川,兵部戶部各一個說法,各省督撫又一個說法,這個三千萬,那個兩千萬,現在軍機統算下來,總共七千萬!老天爺,金川才七萬人啊!我們化多少?恐怕更多!這裡打壞了,想再重新來,比登天還難呢!”他頓了一下,又道,“不過,像方才那種打法,至不濟我們也能擊潰姓霍的,他敗逃外國,還有什麼能力?”兆惠沒言聲,輕輕沿桌面推過一個卷宗。胡富貴迅速看一眼兆惠,抽出來看時;是軍機處阿桂轉來乾隆在兆惠請安摺子上的密諭:

  著阿桂閱後速轉兆惠行營:似此虛詞牘案請安摺子,朕本安,而愈讀愈覺不安矣!爾欲朕安,而不知朕之不安正在爾乎?原離京時,朕且望爾春季奏功,今夏季已將逝矣,乃爾尚在阿媽河巡逡不進!嚢旗一升耗半天下之力,且湖廣之天理會、川湘之哥老會、閩浙之無極白蓮諸邪教日思蠢動,爾非惟不能解君父之憂,勞師糜餉反於內事多有牽掣,是尚增朕之慮。午夜捫心,能自安否?以秋七月為限界,不能下金雞之堡,朕即不罪,汝能覥顏不自罪否?此等虛應故事請安之舉,是禮而非禮,不知禮之大要惟朝廷綱紀所瞻,民生之所望,何用日日以片紙瀆案那!

  下頭“欽此”二字寫得潦糙道勁,一色血紅的硃砂看去鮮亮刺目。下頭附著阿桂的信,洋洋灑灑,有兩千多言,胡富貴看時,卻沒有指摘的話頭,只是解釋皇帝急於進軍的原故,譬說詳明,和將軍們猜度的也不大離兒,末了寫道:

  君父之憂,即我輩之辱。然吾兄前函所慮亦自深有道理,不疾不徐從容曲劃方是勝算。希功而貪進亦非忠君之道,稍有蹉跌反致君之辱,寧不懼哉!用兵之艱危弟甚知之,諒兄憂慮糧道遙遠輸運為難,弟已令西安將軍再增一萬人馬維持。兄放心西指,勿復東顧可爾。此硃批系皇上發仆閱看,此函亦經御覽,使弟知朝廷切盼之心耳。

  他邊看邊想,反覆品味,說道:“照桂中堂這信,和皇上並不是一個意思啊!”

  “是一個意思,一個紅臉一個白臉同唱一台戲就是了。”兆惠說道。阿桂在古北口發跡之前就是他的上司,懂軍務通行伍暢曉戰事,乾隆和聖祖處處比擬,但卻沒有實地帶兵打過仗,位居九重之尊又要發號施令,也真多虧阿桂在其中兩頭周旋。這種事,如果放在和珅于敏中肩上,只有逢迎著嚴詞督戰的,下頭勝敗死活就撒手不管了。這些層想頭,只是背地能和海蘭察談談,胡富貴還不到這個份上,因轉了口氣,說道:“我們帶兵打仗的天不怕地不怕,打不怕死也不怕,就怕文官面上打哈哈,心裡來糟蹋。我想和你說的不是這些個。要是黑水河一戰失利,戰死了最好,戰不死我也是要自盡殉國的。”

  一陣寒意驀地襲上胡富貴心頭,外頭荒灘糙樹斜陽低掛,吹進的風暖暖的,胡富貴竟渾身一個激靈起栗,他的臉色也有點蒼白了,怔怔地張大了口望著兆惠。

  “喪師辱國,逃回去也是死。”兆惠自失地一笑,“像張廣泗,打一輩子勝仗,也還是殺了。這種事只能怪我自己無能,不能指望朝廷原有恩典……你要活著,把我屍骨拖回去埋掉拉倒。這就是要拜託你的事。至於兒子,戰死是他的命,要活著,你保全他一下。”說罷起身一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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