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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烏魯木齊”按維吾爾語原是“美好的糙場”的意思,只有一處清真寺,幾間破房子,集鎮貿易時也倒好生熱鬧的,平時與尋常糙原甸子並無二致。自康熙年間用兵準噶爾,這裡又是運兵運糧糙集轉地,漸漸建起石屋磚房,其實住的都是兵,算是一座城,卻名不符實的只能算個“兵城”,隨赫德的“天山大營”行轅就設在此地,紀昀就近在行轅衙門尋了一家小店住下,便命玉保到行轅呈獻文憑勘合,他自己胡亂喝一碗奶酪,蘿蔔乾熟羊肉菜,又吃一塊饃也就飽了,便踱出店散步遣懷。

  城裡沒有什麼看頭,一色都是營房庫房,都用石砌基礎干打壘牆,也有用糙節和泥糊起來的,都是三合土封的平頂兒;近看粗陋不堪,遠觀去像列隊兵士齊整站立,也還不算難看。沿著土巷往西約有兩箭之地就是城牆,也是土築,城牆城垛上都用糙皮貼護,滿牆都是青糙萋萋,像一條綠龍婉蜒曲屈矗在糙甸子上,有點“城春糙木深”的味道。其時剛過午牌,城裡的兵在換班吃飯,守城的兵也有點懶散,說了幾句好話也就許他登城眺望。

  城外景致果然是大有異趣,站在糙城環顧,大色湛青一碧纖埃絕塵,一絲雲也沒有的穹窿上斜陽炎炎灑落下來,東邊一望,平展糙地如氈接著巍巍的博格達山,雲橫山巒嵐氣接峰,千年雪峰直插青天,南邊烏肯山、西南額哈布特山和西邊的婆羅可奴山也都是千年白頭,像三個驕傲的蒼首老人據坐,在爭執一個永恆的神秘話題,高高在上脾視著腳下的烏魯木齊。斜落的陽光從他們頭頂肩膊間透下來,籠著一團團一圈明艷瑰奇的聖光彩暈。冰雪、育松、糙樹、綿綿而下直接大糙地,淌下的雪水匯成無數條小河縱橫屈畫,平攤在城北無垠的大糙原上,或成渠或聚塘或連綴成片、成沼澤,藍瑩瑩光閃閃鑲嵌在氈絨樣的糙原上。大約受這雪山水源的滋潤,這一帶糙原也格外豐盈旺盛,高的可掩馬腰,低的也有尺多高,春風漫漫一盪,綠浪搖曳中,黃的花紅的花紫的花……還有許多看不清顏色的花若隱若現綻露芳姿,青糙氣息里透著這般許多郁菠幽淡的花香,舒臂一為呼吸,清沁入腹,但覺神歸魂與心傾色授,人間許多俗務煩惱,世情沉浮榮辱寵侮都可一風吹至烏何有鄉。一路上艱難跋涉擾攘煩噁心緒,都在一聲深長嘆息中消彌無形。此刻轉思京師得罪一日三驚,冠蓋炎涼如影隨行,念及潞河長亭一別,劉保琪曹錫寶等寥寥十數門生灑淚郊送,都恍在昨日,而已睽隔關河千重,雲山萬里,不覺情因中發感懷難已,曼口吟道:

  迢遞隔山川,音書盼時眷。

  感此金石心,不逐升沉變。

  深情何所酬?贈以勤無倦。

  鼎彝登廟廊,追溯工師煉。

  他年因子傳,己荷榮施萬。

  努力副所期,何必時相見。

  還欲再尋章覓句,聽見身後城下有人喊:“紀老爺……老爺!”轉身一看卻是玉保從街上小跑著過來,想來是已經從將軍行轅回來,便沿城內土梯階款步下來,問道:“見著隨軍門了麼?”

  “隨軍門奉旨調了奉天提督,新來的將軍叫濟度,海蘭察軍門咨文請他去了昌吉。”玉保一臉苦笑,顯得有些沮喪,兩手一攤說道,“軍流處的人說,昌吉城牆炸坍了,所有軍流過來效力的人都要過去修城牆。說這是兆惠軍門的令,烏魯木齊原駐防人馬都開過去了。咱爺們咋的就這門晦氣!”又道,“他們來了個書辦,正在店裡頭等您呢。”說著前走,帶紀昀回店。

  紀昀驀地覺得心裡一陣空落。隨赫德他認識,而且帶著一封阿桂寫給他的信,此人威武有力,是個粗豪人,往昔相處也還融洽,但濟度卻是陌生人,聽說是個“儒將”。自己是個“儒”,——與人打一輩子交往,最怕的就是文官心機——和這個高高在上的儒將怎麼打交道?兆惠在黑水河、海蘭察在金雞堡——這樣落魄,還逢上了“投親不著”!想到又要遣送昌吉去修城,抬上扛包當苦力,這把子年紀由人呵斥形同奴隸,心裡又一陣悲苦,但看玉保陰沉個臉,梗脖子擰筋的沖沖而行,仿佛一張口就想拌嘴吵架的付橫勁,他無聲抽動一下鼻息,什麼也沒說。

  將軍行轅的軍流處書辦等在店裡。這是個三十多歲的精幹漢子,拐孤臉又白又淨,留著兩絡修飾得蝌蚪樣的八字髭鬚,耷著單泡眼蹺足坐石桌旁嗑瓜子兒,盤子裡放的靈寶紅棗,碗裡泡的是龍井茶——一路沒捨得用的物件,都被奴才們拿出來孝敬了這位管事爺——見紀昀步履蹇遲進來,這書辦只抬眼看了看,屁股也沒動,便問:“你是紀昀?”

  “是,”紀昀微一呵腰,說道,“犯官紀昀。”那書辦麻利地左右腿交換了,仍舊是二郎腿,吐著瓜子皮一笑道:“有緣分吶!我十二歲進學,也吃過幾回冷豬頭肉的。不合和人爭風水地兒出人命,配到這兒個遠惡軍州。你呢?人家也說,是十二歲進學,連登黃甲官運騰達占盡桂枝風流,不合一個蹭蹬,也流到這塊從軍效力。這可真是天上地下都來迪化①——這可不是緣分麼?”紀昀這才知道他也是犯罪發落過來的囚徒,大約識幾個字,就在軍中調劑出來個未入流。聽著語帶譏諷滿口得志小人腔,心裡上火,卻知管大於官命懸此人之手,只好忍氣笑道:“天上地下都來迪化不差,我流你配緣分慡昧有罪——承先生賜教。敢問貴姓台甫,也好上下稱呼。”——

  ①烏魯木齊時地宮稱“迪化府”。

  那書辦“嗬”的一聲,一拍大腿手指紀昀笑道:“真還有你的!說話都是對子,滿合轍押韻的——喂,你天天跟皇上,也就這麼著?怪不得的,巴結得不錯嘛!我姓羅,行二的,你就叫我羅二爺得毬了吧!”這傢伙中午喝了酒,也是乘興出來尋開心,因離得近,滿口酒屁臭味,死蔥爛蒜夾著羊肉騷膻直衝入鼻,紀昀見他拍胸搭肩上頭上臉地往上湊,心裡厭惡,也耐不得那股味兒,閃著身子往後退了退,雙手扶膝端坐了凳子上,嚼了口茶,問道:“羅二爺,我已經投獻報到,就請軍流處長官稟知濟度軍門,我還想請見一下兆軍門海軍門,這都是我的朋友,京里還有書信帶給他們。”

  所有無賴小人無不厭棄端莊,紀昀一旦肅然正容,羅二爺便覺無趣,卻覺得紀昀還端著官架子跟自己充大頭,因板了臉,茶碗敦放了桌上,說道:“濟度大軍門去了昌吉,本城要運過去十萬石糧食支應兆軍門軍用。紀大人,你既犯罪到了這一畝三分地上,少不得把你的官氣收斂收斂。什麼兆軍門海軍門?來的犯官多了,都是拿這一套嚇唬人,羅二爺不認這壺酒錢——連關內各地戍來的囚犯,單是烏魯木齊就有六千,糧食要運,城要修,都和濟軍門海軍門這些人是親戚,我們的差使怎麼辦?”他站起身向北指指,“——城北清真寺西是關帝廟,廟北是新修的城隍廟。你們立地準備,挪進城隍廟去住,那裡編的二百人一隊,明天天不亮就背糧食到昌吉,每人五十斤軍糧,許帶十斤乾糧,運到昌吉領條子回來再運。就這麼個差使,收拾行李去吧,我在城隍廟等你!”說罷哼了一聲抬腳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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