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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居然事涉于敏中!再沒有這樣讓乾隆震驚的了。於太監而言,他豈止忌諱他們“嚼老婆舌頭”搬弄是非傳言宮闈秘聞,結幫兒弄伙依附后妃挑三窩四起鬨鬧家務,離間天家骨肉親情而已?交通王公、勾結大臣、窺探軍國要務……這些事更是犯了順康雍三代令主的鐵牌禁令!是他們結夥陷害和珅?還是與和珅通連設局坑陷于敏中?抑或于敏中果真外頭道貌岸然,有這樣鼠竊狗盜之行?……一霎時乾隆心中動了無數念頭,他的臉色已變得又青又黯,鬼火一樣的光波隱在眼瞼後磷磷閃爍,繃著嘴陰沉地笑著,從齒fèng里擠出幾個字:“傳高雲從進來!”

  ……高雲從是滿臉莊肅趨進來的,但他心中卻滿都是歡喜:大約“整肅”宮禁三個人不夠用,又招了自己來的?待到叩頭請安了,聽不到一點回聲,他陡地覺得一陣寒意襲來,心裡一緊提起了警覺,一頭打著主意猜測,一頭等問話。

  “高雲從,”許久,乾隆才問話,他的聲音有點悶,因為殿宇空闊,略為帶著空洞裡的回音,“你一個月是多少銀子的月例?”

  大家都不防乾隆張口問這個,都一下子抬起頭來,高雲從怔怔回道:“回主子,十二兩。”

  “吃喝穿戴另是官中的吧?”

  “是。”

  “每次出去傳旨,大約接旨大臣另有賞賜?”

  “回主子,這事不一等的。喜事喪事賞費都有賞銀,大喜事賞的就多,大官有差使的黃帶子宗親賞的多。尋常傳見派差的旨意,也就賞個茶錢。賞不賞賞多賞少,全憑接旨人心意。奴才不敢不識抬舉,也不敢伸手計較的。”

  乾隆“唔”了一聲,問道:“于敏中是不是賞你的多些?不然,你為什麼替他鑽刺打探、窺視密折、索看書目、傳造謠言、離間朕母子親情?嗯?!”

  仿佛一個晴空霹雷裂石穿雲劈空直下,接著一個接一個的閃電轟鳴毫不含糊一下又一下地擊落下來,高雲從猝不及防間哪裡受得?起先還身上顫震抽搐了一下,接著眼一黑,又趴伏下去,心中已是混茫一片紛紛亂麻一般,半昏半醒間連他自己也不知回了句什麼話。

  “沒有?”乾隆輕輕冷笑一聲,站起身來,腳步橐橐踱了半圈,輕蔑地看了看四個驚得面如土色的太監,他的聲音變得暗啞,淡淡無味的透著一份徹骨的絕情無義:“你講實話,朕可以給你開一線生路。你在朕眼裡算什麼?爬到御案上的螞蟻,隨手一捻你就變成——齏粉!王仁,王仁!”

  “啊?啊!主子!奴才唬得走了真魂……”

  “你把魂給我招回來,去叫劉墉進來,就說告知慎行司,會同刑部問大逆案子——”他又對高雲從道,“你現在說還來得及。”

  高雲從已經渾身木得不知痛癢,幸而神智尚不全然昏瞀,渾身抖得一團磕著頭,結結巴巴語不成聲說道:“別價……求主子別……奴才說……只是事情太大,怕主子不信……再說……再說……”一邊說,一邊瘟頭瘟腦苦著臉看王廉王仁。

  “你們出去,到照壁那邊看著人!”乾隆叼聲惡氣喝命。待王廉二人跌跌撞撞出去,才道:“你說!”

  “主子超生……”高雲從仍舊驚惶得像只看見狼的兔子,呼哧呼哧喘息著道,“于敏中大人原在光祿寺時,管著給各王爺遠近宗室勛戚大臣分發年俸,奴才的娘、姐、妹子、兄弟舅舅姑奶奶、姨家表妹如今在宮裡宮外王爺家當差,都是他薦出去的,原也是看奴才家裡窮,常到他那裡傳旨,打秋風周濟賞賜得厚些,奴才心裡真的是感激。那時候兒沒忌諱,就認了於太大幹媽,有時也叫聲乾爹,他也葫蘆應了。”“乾爹?”乾隆一哂,說道,“你接著說。”高雲從鎮定了些:“於大人是善人,照應的不單是我,也不單是太監,遇著有難處的不但憐恤周濟,也往別的大臣身邊薦用差使,他自己家人倒一個也不往外推薦。其實我就不看摺子,不看主子的書目,也會有別人幫他的……”

  乾隆聽著心中暗驚,這位“道學”軍機處世之險、謀事之深、慮事周詳真是前所未有,不動聲色有意無意栽培,竟是黨羽布滿各家勛貴之中!想到他扳倒紀昀李侍堯,手段隱秘得自己毫無知覺,又思及他眼看著於易簡遭難袖手不理,其心之忍亦是罕見,若是他操縱人左右太后掣肘鉗制自己,真的是“其來也漸其人也深”……他竟不自禁打了個寒顫,忙收神道:“他怎麼跟你交待,讓你偷看摺子,又讓你報說朕看的書目?說說看!照你這麼說,有人到太后那裡告說回婦的事,也是他的主意了?是不是借這件事要整海蘭察,再扳倒阿桂和珅?”

  “主子主子!”高雲從膝行兩步,伸著手像要哀求什麼,又垂了下來,無可奈何地說道:“於大人心裡怎麼想,奴才不知道,也不敢問——五爺活著時跟皇后說過‘這人不能大用,出去當個巡撫是好的’,皇后還搶白五爺,說‘你能大用最好,只是身子骨兒也要強壯些兒才好’,叔嫂兩個還鬧了個滿擰。昨兒的事是皇后不知聽誰說的,叫我跟太后回。我說我不是慈寧宮的人,太后皇上親母子倆,這事決計辦不得。出來遇上於大人,於大人也說回不得,叫我去午門外頭看看是真是假再說。於易簡的案子出來,于敏中心裡很不踏實,他沒說讓奴才偷看,只說做人真不容易,有時候鑽了人圈套還蒙在鼓裡,叫我留心皇上怎麼說於易簡,牽連他的話更要留神。可皇上一直沒說什麼,奴才覺得沒法見於大人,所以才偷看了硃批……”他說著,不知觸了什麼傷情事,已是兩泡兒眼淚,舉掌左右開弓,“啪,啪”連著兩記耳光,叩頭道,“奴才受皇上的恩,犯了皇上的法度,受了人家的惠,一門老小都捏在人手裡。奴才自己是不說了,上頭老娘七十多歲了,守寡守了三十多年,燈油似的都熬幹了……就是皇上方才說的,不論誰來捻,奴才一家子沒聲息都得成了‘齏粉’,只求皇上念在奴才不算壞透了良心有意做壞事,不得已……上的心,只殺奴才一個,別……別……”說罷稽顙叩頭,縮在地下哭得淚濕地面。

  乾隆聽著怒火一陣陣從丹田裡往外拱:他一向自以為聖威赫奕光被萬物,能洞悉萬里明察秋毫,誰知眼皮子底下就是燈下黑,黑地里鬼影幢幢,纏繞著竟直逼御座而來!這個于敏中真是陰險得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大詐似直的一個jian雄!這些話匯總兒起來,他的心術就一目了然,自己行將古稀,太后更是風中燭瓦上霜,搬出這“沒意思”事,明擺著是又要弄海蘭察,栽一個“逢君之惡”的罪名放著,連帶著阿桂也難逃株連,兆惠自然也是一黨……“他是盼著朕死啊!或者一旦有個中風不語什麼的,和珅劉墉怎能是他對手?”——這個念頭在心中一划,乾隆立時渾身的血都沸了:“就是八叔,心有山川之險,胸有城府之嚴,有這麼毒辣麼?!”他冷笑著,心裡打著主意,看一眼哭得淚人兒似的高雲從,良久,一聲嘆息說道:“朕以孝治天下,體念你不得已之情,何況方才朕有言在先,所以寬免你一死,更不說株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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