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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上……”高雲從一下子軟倒在地下,泣不成聲說道,“奴才來世作牛作馬——”

  “但你不宜在北京當差了。”乾隆打斷了他話說道,“按你的罪,十個高雲從也是死。朕恕了你,只怕別的人未必恕你。國家連興大獄不是吉祥之兆,你那些話有許多根本無法查實,查實了是要血染紫禁城的。真奇怪——人說宰雞給猴看,如今宰猴子給雞看雞都不怕!哪只好看哪個冒出來就一刀割了他!你去吧,帶上你的老母親隆化白衣庵去,那是聖祖欽封禁地,輕易沒人敢去滋擾的。今天你就去,讓內務府和兵部給你勘合。到奉天先見巴特爾將軍,傳旨叫他進京,接任九門提督。”

  “是是是!謝主子恩典……”

  高雲從千恩萬謝退了出去。在空曠的大殿裡只留了乾隆一人,他目光幽幽地踱了幾步,回到須彌座上靜坐,大殿裡只能聽見鑲著照身大鏡的自鳴鐘“咔咔”走字兒的聲音,聽見外頭一聲春雷的轟鳴,他才回過神來,發覺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陰了天,外邊的光色黯淡得一片淒迷晦暗,已隱隱聽得沙沙的雨聲傳來。他沉吟著,外邊的風撩簾透人,裊裊地襲來,身上一涼,驀地覺得異樣寂寞恐怖,竟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想想這件事吧:皇后插進來了,太后也跟著幫腔,還有不知幾個王爺福晉無意間都卷了進去,而且自己“糟蹋回婦”也攪在裡頭不能張揚。若退回十年去,他無論如何也要大張撻伐,殺得這些人魂飛膽喪的,但現在……他覺得自己已經手軟了,心也軟了……殺過了人的血色太刺眼也太刺心,也於自己英明隆世以寬為政的聲名有礙。冷靜下來再想,剛剛大肆殺黜過,再殺于敏中,自己原來的“英明”又何所據?算來,于敏中竟是有可殺之心無可殺罪名!他真正見識了這人心術本領!又一陣雷聲傳來,聲音不甚響,卻離得很近,像獨輪車在石橋上碾過那樣的聲音從殿頂隆隆而過,聽見遠處隱隱傳來大監吆呼:“雨下大了,關窗戶……”他無聲透了一口氣,朝外喊道:“王廉王仁進來!”

  照壁前無避雨處,王廉王仁小跑進來,已淋得水雞兒價,嘴唇凍得烏青,見乾隆正提筆寫字,不言聲跪了下去。乾隆只看了他們一眼便又接續,他寫得十分慢,幾乎每寫一個字都要住筆想一想,許久才放下了筆,說道:“王仁去,照賞五福晉二十四福晉的例,海蘭察和兆惠家中各是一份,不必稟太后,也不必進來謝恩。到四值庫去,選兩付盔甲,一付賞阿桂,一付賞巴特爾——就用傳驛送到奉天。哦,阿桂夫人按海蘭察夫人的比著,再加雨過天青寧綢十匹。傳旨給他們,各家選一個子弟晉乾清門侍衛。傅恆府里也要賞,賞銀子五千兩,倭刀十把,火槍十枝,家奴有功的,著福康安據實保舉選官。”

  平白無故的對這四家臣子又封又賞,澤及子侄家奴,這在乾隆朝已很罕見,其中三家還都是直接傳旨夫人,更是絕無僅有。太監哪裡理會得他的心思?王仁答應著,乾隆拈起案上那張紙遞給王廉,又道:“你去軍機處,把方才旨意傳給軍機大臣,這紙上的字,是朕讀古書撿看出來的,朕既讀不出來,也不知道意思。于敏中是飽學宿儒,紀昀既不在,就請他注音,標出字意,朕就在這裡立等!”說罷,取書來看不再說話。

  和珅阿桂于敏中三人都在軍機處,聽王仁傳了旨,心下也不免詫異。阿桂忙跪叩謝恩,說了“容奴才具折恭謝”,起身與和珅湊到于敏中跟前看那張字:

  就這麼十個字,寫得又大又端正,有點像他平日賜給阿哥的格子字仿帖子,和珅心中念頭一動:別人封賞加恩,卻給于敏中出這麼個難題是什麼意思?阿桂卻不留心到這裡,只是轉念尋思:這份無妄之福憑空的來,該怎樣措詞謝恩,乾隆又有什麼別的深意呢?二人各想自己心事,盯著看紙,卻一個個都陌生得很,只有一個“剱”字相熟,卻因為太熟,看來看去愈看愈疑,連這個字也不敢斷定了——這麼容易的字,皇上為什麼當難字寫出來了?想著,心思都墜入五里霧中了……于敏中卻在認真識別。他的手已經捏出汗,毛濕了紙邊,除了在“齊”字旁註了個“天”,“剱”字旁註“劍本字”“燙”字旁點戳了半日,猶豫著注了個“虧音”,其餘已經茫然地如對他鄉客了。躊躇半晌,畢竟沒有這份才學,放下筆笑道:“請回復聖上,聖學淵深尚且不能認識,何況于敏中?我這就去查對,之後遞牌子進去。”此刻連阿桂也覺得了不對,心裡品著“紀昀不在”,總覺得弦外有音,這題目並連自己恩賞,一起來的古怪。想說什麼卻又無從說起,只合與和珅在一旁訕笑著沉思。王廉取過注過音的字返身正要走,王忠又帶著一張字紙過來,問道:“於大人注完了沒有?皇上這裡又一張,請於大人這就注出來。”說著,一臉佯笑站在炕邊立等。又叫住了王廉,道:“主子叫我們一同回旨。”

  于敏中此刻情知事有大變,本來白皙的面孔更蒼白得一毫血色也沒。他謝恩領旨了,嚅動著嘴唇似乎想問什麼,但大臣的體面尊嚴止住了他,木呆著臉,提線木偶般上了炕,捉筆對紙,心裡一片空白,哪裡還能識文斷字?和珅便“小腸火犯了,去藥房討點藥吃”拔腳便走了。阿桂眼見這張字有四十多個,比方才那張更其冷僻,竟似一概都未曾謀面的樣子,頓時心中雪亮,乾隆果真要整治于敏中了!覺得這法子無論如何不正道,卻又無從置喙,眼見于敏中滿臉尷尬羞懼不安,已全然沒了平日那副剛愎傲岸面目,思量不是了局,便輕聲問道:“能識得幾個字?”

  “三五個吧……”于敏中的聲音弱細而且發顫,顯見心中極度驚惶,訥訥地,“……要有部《字彙》就好了……”阿桂便問王廉:“養心殿有沒有《字彙》?借一部於大人看。”王廉猶未及答,王忠笑道:“養心殿有《字彙》這個本兒,不過向來都是高雲從保管,高雲從不在,我們取不出來。”于敏中聽了,身上倏地一個顫慄,本已亂成一團糟的心裡又像塞進一把茅糙燃著了,已經蒼白得令人不忍逼視的面孔又泛上了漲紅,卻是分布甚不均勻,紅白青色相間,甚是難看。這把火在心中的得五臟六腑渾沒有是處,耳朵里嗡嗡響震,只勉強把持著雙手扶案兀坐,腦門上豆大的汗珠已沁了出來。下意識地喃喃問道:“皇上,皇上……還有什麼吩咐?”

  “皇上說,字不認得不要緊,不難為你。”王忠面無表情,不緊不慢說道,“說請於中堂回府去查《字彙》書,明兒也不必遞牌子進來,就在家等著,皇上今晚看的書是《熙朝新語》,不勞於中堂再打聽。”

  ……于敏中面部急速抽搐了幾下,兀坐如同僵偶。

  “皇上說今晚還要批覆福建幾個道府的缺。高雲從已經有罪發落了,請於中堂另尋門路鑽刺打探。”王忠複述著乾隆的話,想著乾隆那副滿是譏諷挖苦的臉色,自己先打了個寒顫,接著說道:“皇上還說,于敏中是個書生,事無巨細都來管,就有點像諸葛武侯了,鞠躬盡瘁累死了,大清也未必能有個阿斗請他來保。請於先生先歇著,讀幾本養性的書,等著瞧機會再說,不必忙在一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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