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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隆在御座中抬了抬身子,似乎要站起來,又坐了回去,若有所思地望著殿門沉默片刻,說道:“這話近於哲人之言。許多大臣一到高位就看得自己不平常,孔子也忘了,孟子也忘了,朱子也不是好人了,於是就變得毫無規矩章法,去為非作歹,去作亂臣賊子!”

  說“朱子不是好人”特特指的就是紀昀,乾隆儒雅倜儻,素性風流自喜,不耐俗禮拘泥,原本討厭宋儒以來程朱理學參講性理的學風,理學一味高談性命義理,一頭標榜門戶排除異己,於治國經濟實學一無所知,蠅營狗苟聚黨謀私,康熙雍正兩朝朋黨,都是這樣滿口仁義道德滿腹機械傾軋,父子相疑、兄弟相忌、臣子相汗,鬧得幾十年紫禁城內外雞犬不寧,他以為從根子上說都是因為學了宋明理學逐臭附惡,遠離孔孟忠恕之道的緣故,乾隆本人起居宴熙之間隨口而出,不知說過朱熹多少壞話,連劉墉都多次聽過。朝臣中“程朱之德滿山遍野”,提起乾隆這一條,無不搖頭蹙額尷尬無奈,但乾隆既要整紀昀,“朱子不好”卻又成了紀昀的罪名!劉墉心中突然泛上一股淒涼之感,卻不敢逆批龍鱗指斥其非,只嘆息一聲,順著乾隆的話意說了查抄李侍堯和紀昀家的情形。

  乾隆聽得很認真,聽到劉墉和紀昀交談“恭祝天子萬年”的話,也只點頭淡淡一笑,待劉墉說完,起身遊走幾步,指著殿北正壁西邊一帶空壁說道:“這個位置是朕的。朕萬年之後,還盼你年年來看看朕。朕在賢良祠也給你留著位置,忠忱不二廉勤王事,朕的子孫也不會虧負了你。聖祖爺在世時常說,有些事就是天子也不能如意自專,朕當時不能領會,現在回頭看,雍正爺何嘗想殺年羹堯?還有隆科多,原都預備著他們附太廟,進紫光閣的!朕誅殺訥親張廣泗也是不得已。陸隴其聖祖極賞識的,終老在知縣任上。劉墨林雍正爺也要大用,楊名時受朕知遇,到底也沒能進軍機拜大學士。市井俚語說‘剃頭擔子一頭熱’——單是皇帝想如何怎樣不行,還要他自己努力爭氣——兩頭熱了,還要緣分,身子骨兒不結實,七病八災年命不永,丁憂出缺任上罷誤……哪一處不合緣也就不成,這就非人力能勉強的了。”

  劉墉聽著這些話,又是感動又有點不安,許諾進賢良祠是極大的榮耀,要他“年年來看”自己遺像又是極深的情,還透著‘託孤’的余意,後頭的話許之以義,期之以功,合之以情,順之以理,是告誡似勉勵,像專對劉墉,又似泛指身邊重臣,絪縕溫馨綿密混沌深沉思索中還帶著人生無常的浩嘆,一時間已經難以全然品出滋味,斤量沉重得令人承荷不勝。轉思乾隆此刻心境,劉墉覺得竟有悲涼之感……想著,劉墉已鼻酸心熱,欠身說道:“皇上今日教誨,劉墉永銘在心……不敢存功利念頭,只努力報效繼之以死罷了。”他頓了一下,問道,“孫士毅已經摘印,廣東布政使票擬暫署巡撫衙門,布政使的缺誰來補?伏請聖裁。李侍堯和紀昀的案子出來,也不宜久拖不決,以免朝野震動。”

  “廣東藩司不同別的省,太重要了。要懂財政通洋務的人才辦得來。”乾隆沉吟道,“先空缺一段,遴選個好的去補如何?”

  劉墉見乾隆擺手示意出殿,站起身來隨後趨步,賠笑道:“皇上聖慮極是。但據臣愚昧之見,這個缺太肥了,現在的江南布政使也比不上。現在空著,不知多少官員紅著眼盯著這位子,下頭鑽刺營運賄賂當道的自然少不了,空的時日愈久,愈容易另生弊端再發枝節。指定了,也就塞住了競奔之門。”

  “你有沒有要薦的人?”乾隆跨著門檻問道。

  “沒有。臣管著刑部,皇上要用臬司,或治安人材,臣夾袋裡還有幾個。”

  乾隆踏著緩重的步履出殿,在月台上踱著,看了看半掩在渾濁不清的霜雲中的太陽,死樣活氣的陽光無力地灑落下來,連自己的影子都漫濾沒有邊緣,他無奈地吞咽一口什麼,說道:“如今到了這地步了麼?”沉吟著又道,“你說的是……那就叫和琳去吧……軍機處給他傳旨,明日由阿桂帶進來引見。”正說著,見芍藥花兒從九龍壁那邊過來,便問道:“和卓氏身上熱退了沒有?用的誰的藥?”芍藥花兒賠笑道:“容主兒身子已經大安,用的小賀郎中的藥,萬歲爺昨個說寶月樓,容主兒想得一夜沒好生睡。賀太醫說要用冰片對丹參配茶給主子用,奴才剛從茶庫那邊過來。”乾隆道:“冰片對丹參再加茶葉那是什麼味道?別怕費事,搗碎了研未,用練蜜製成藥丸隨時服用,也方便,告訴你容主兒,寶月樓就是給她造的,往後日子長著呢!這幾天忙過去,太后皇后和幾個主兒都過園子那邊,不必著急的。”轉眼見秦媚媚也過來,便道,“你去吧——”又問秦媚媚,“什麼事?老佛爺要東西麼?”

  “老佛爺今兒精神好,想一口桐柏山磁白頂白衣庵的茶吃,奴才領了二斤,都是隔年的陳茶。老佛爺說看萬歲爺這有沒有新碧螺春,也使得的。”秦媚媚低著頭稟著,瞟了一眼劉墉又道,“主子娘娘那邊傳過來懿旨,說孟憲河的藥不好,用過了頭更暈,不許孟憲河進來看脈,老佛爺說這姓孟的向來待候著使還算小心,罰一個月的月例也就罷了,也叫奴才去傳懿旨……”他似乎有什麼顧忌,半吞半吐說著,又看一眼劉墉,把剩下的話咽了回肚裡。

  劉墉一門心思還想著如何再請旨詢問李侍堯紀昀處置辦法,根本沒留意這些話裡頭的微妙瓜葛。只知道太后皇后和容貴妃都有些欠安,乾隆國事家務都不稱心,自然心境不快……聽乾隆說道:“既然老佛爺想用太白頂的茶,你傳旨內務府——不,你傳旨和珅叫他立刻辦。回去稟老佛爺,就說我這就過去請安。皇后那邊太醫不如意,傳旨叫醫正進去看脈!”說著,話語裡已經帶著生氣,仿佛緩和自己心情似的又停片刻,這才對劉墉說道,“這就要過春荒了,青黃不接時分政務上三件大事,賑災防疫治安。裡頭有你一件,千萬要小心從事。銀子不敢在這上頭儉省,缺了你找和珅要,數目大了奏朕。處分紀昀李侍堯孫士毅這些大員,就是一刀一個都殺了,也只會官場裡魚鱉驚慌,老百姓才不在乎他們呢!教匪根子沒有除掉,治安再不好,星星之火加乾柴遍地,那個麻煩就大了。所以你當大臣,眼裡盯的心裡想的,不能只是幾個人事案子。明白?”

  “臣明白,遵旨!臣這就布置。有些冥頑不靈聚眾傳教的,臣以為也不必拘於定例,該殺該流的不能手軟,有些災荒重區,有囤積居奇見死不救的富戶,也要拿問枷號安慰百姓!”

  “很好!”乾隆賞識地看著劉墉,“你有工夫見見王爾烈,也可去見見顒琰,他們從下頭剛回來,看有什麼好法子,斟酌辦去——你去吧!”看著劉墉遠遠去了。乾隆似乎有點留戀地又望了一下奉先殿,嘆了一口氣移步下階,見王廉和高雲從指揮乘輿過來侍候,板著臉擺手道:“不用了,朕走幾步疏散疏散,叫他們到慈寧宮門口候著就是。”說著,逕自向景運門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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