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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聲驚得二人同時僵怔在炕上,和珅一手提褲子翻身起來,忙高聲道:“我正更衣呢!請紀中堂稍待!”——見翠屏兒一身白肉仰在炕上,兩臂屈著不動,臉上驚得沒點血色,繫著褲子上去又在她頰上輕吻一下,悄語道:“乖乖別怕,沒事。起來洗衣裳……晚上再……”翠屏兒這才真魂歸竅,看自己這般模樣,急忙掩懷系褲掠鬢理釵打理裝束。和珅輕咳一聲出了外間,已見紀昀跨進門檻進屋,忙搶前一步,一揖到地笑道:“曉嵐公久違了!我就說明兒見了駕,頭一個到府上拜見的。方才眼皮子跳,心想莫不成是紀老先生要來,果不其然竟料定了!”說著讓手請進,又道,“泡茶!”

  “不必了,”紀昀搖手笑道,“我剛才見過皇上下來。皇上說:‘和珅回來了,你去看他,要是他身子支撐得來,你們一道去四夷館走一遭。他剛回京,要是著實勞乏,就罷了。’”和珅忙正容垂手聽了,說道:“一路騎馬坐轎的,有什麼勞乏處?四夷館就在西直門內,我這就同您打馬同去!”說著便喊,“備馬!”這才與紀昀寒暄,“曉嵐公,我去山東時日不長,怎麼看著您倒像年輕了兩歲半似的,您好精神!”“兩歲而且還‘半’——有整還有零兒!”紀昀聲音洪亮,哈哈大笑,手指點著和珅道,“千穿萬穿馬屁不穿……你這人哪……”又道,“我倒看你氣色極好,春風滿面的,喝了酒似的滿臉泛紅!”

  和珅見紀昀用眼瞥內房門帘,知道他是精靈透了底的人,只怕瞧科,慌忙將手向外讓著,一頭跟著出來,笑道:“倒真是有瓶兒好酒呢!剛沾了個邊兒您就來了。想吃酒,回頭我府里管醉,我給你另備一瓶兒。不過你也不是大酒量人……”翠屏兒躲在門後炕邊,心頭亂跳臉紅耳熱,思量著,竟羞得掩起面來,兀自聽和珅在大井裡說話:“在外頭滴酒不飲,回來自然犯饞——紀公,到四夷館有什麼差使?”

  “哦,是這樣。”紀昀和和珅同步徐行,說道,“是英咭唎國來了個特使,叫瑪格爾尼,帶了一船貢品,有不少稀世珍寶,要求見皇上。皇上已經讓阿桂和福康安設宴款待,萬歲其實是極看重這件事的,讓我們也去見見談談。”

  和珅知道這人,也知道這件事,心知其難,便沒有言聲,只點了點頭。紀昀見他凝重深沉,心裡不禁嘆服:幾個月不見,又更歷練老成,這人智量真不是常人能及,口中卻道:“一個是儀仗禮節,他不肯跪拜,這就難辦得很。但英咭唎離這裡萬裏海途,要能如儀覲見,朝廷臉面也好看得多……這不同於日本琉球暹羅不丹朝鮮這些外藩,他們來一次極不容易的。他們送的禮重,要的東西也多,要傳天主教,要到內地做生意,還想在北京設使節公館!這沒有先例,祖宗家法里也沒有,孔孟四書里也沒寫,怎麼弄?我讀書多了,也算見過大世面,從來還沒遇到過這樣的事!見了皇上不跪拜,只行單膝禮,哪本書上有過?那要‘禮’做什麼?那一隻膝蓋怎麼啦,就不能跪?這真奇了!”和珅噓了一口氣,間道:“英咕唎……離我們有多遠?”

  “不知道,只聽說我們的大艦要走幾年……”

  “那是在海外天邊了。他們多少人,多大的版圖?”

  紀昀仍是搖頭,說道:“我只聽說他們不拜佛不知道孔孟,一國都會做生意,都是商人。”和珅一聽便笑了,說道:“無jian不商,無商不jian,士農工商商居其未。沒什麼大不了的,還不是為了錢?”紀昀眼睛望著蒼暗了的瞑色,說道:“初進軍機處時我也這麼想過,現在不這樣看……真的是知之不多。我覺得和我們處處不一樣,像另一個世界一樣……”

  ……二人打馬疾馳,趕到西直門內四夷館時,天已完全黑定。正廳里筵席已散,七八枝龍鳳燭燃著,照得通屋明亮。阿桂坐在正中,福康安站在東壁,背手仰頭看牆上字畫,正在聽瑪格爾尼說話,見他二人聯袂而入,福康安轉面點頭致意,阿桂和瑪格爾尼也都站起身來,阿桂介紹道:“瑪格爾尼先生,這位是紀昀,這位叫和珅,也都是軍機大臣。”

  “瑪格爾尼,”瑪格爾尼腕上挎著一把黑傘,向二人微微一躬,說道,“很榮幸見到兩位尊貴的首相,剛才福康安公爵曾說到過你們。紀大人是大清帝國最有才華的學者,而和珅大人精明能幹,也是傑出人才,您這樣年輕英俊,也很使我感到意外……”

  和紀二人同時怔了一下,他們都沒有想到瑪格爾尼的漢語說得這般純熟。紀昀用新奇的目光審視這人,只見伶仃細瘦的長褲緊緊裹著瑪格爾尼的長腿,燕尾服前開後岔,裡頭的白襯衣也是繃得緊緊的,個子比尋常人高出足足一頭,頭上扣著長筒帶邊圓帽,黑帽帶在長臉上勒了半圈,藍眼珠子陷在眼窩裡幽幽閃爍著微芒,唇上黃黃的鬍鬚精心捏成兩個捲兒向上翹起,顯得很神氣——長臉長身子長腿,總之是“瘦高白”三字可以把這人形容無遺。紀昀不禁暗想,他要這會子進戲園子,准能把看戲的嚇得哄散了——誰見過這種鬼呢?和珅聽見說福康安在背後介紹自己,心裡卻頗高興,一擺手笑道:“擾了你的談興,請坐,接著說話吧。”說著眾人都坐下了,只有福康安不肯坐,似乎滿牆外夷送來的字畫有無窮的妙趣,看得十分專注。

  “支那的風情令我陶醉。”瑪格爾尼不在意地看一眼福康安,眼角含著微笑繼續說道,“我是為了文明和友誼到這裡來的。我沿途到北京,各省的總督和行政長官對我的照顧都是無微不至的,住最好的房子,用最無與倫比的飲食,帶我觀看那些最美麗迷人的廟宇和風景。這些我都由衷地感激。但是,各位尊貴的主人,我不能明白,為什麼在小小的覲見儀節問題上會遇到這樣大的麻煩。我在英國覲見我們偉大的女王,我們英屬殖民地的統治者也是一樣——也都是單膝下跪,吻女王的手,而她給我們的是恩寵和關懷——這並沒有什麼不好呀!”

  阿桂微笑著傾聽完他的話,慢慢說道:“我們這裡你都看過了,你跑遍四海,是個老江湖了。據你看來,我們還缺少什麼不缺?”

  “啊,你們是富有的,富有得令整個歐洲都妒忌!我看不出你們還缺少什麼。”

  “所以,我們不希圖和你們生意往來。”阿桂笑道,“所有天下四方土地上的生靈,都覆蓋在這高天之下,你憑什麼不肯在他面前彎下膝蓋呢?”

  瑪格爾尼怔了一下,在椅上微微屈身,說道:“這是另一回事。用一句你們的話,風……風這個牛不相及的。我尊重乾隆大皇帝是這樣的,你們如果覲見我的女王,當然也是行單膝禮節。這就是來而往,咹,非禮也!”他通常用語極流暢,但碰到成語就有點亂來,幾個人聽著都笑了。福康安卻冷冷地偏轉臉,像把瑪格爾尼斜倒轉看似的,又傲慢地仰起了頭,說道:“你一直都在胡說八道,現在總算說到了題上,在‘禮’字上頭像個無知小兒!我見你們女王連單膝也是不能跪的,你們的女王見我們乾隆皇帝也是要雙膝跪下的——八月十三是皇上萬歲聖誕,你有幸觀禮,可以看看,有哪一國的國王和使臣不在他面前下跪的?你憑什麼例外?”瑪格爾尼早已看出這位“公爺”對自己極度的輕蔑賤視,但他是資深外交家,涵養功夫爐火純青,格格一笑說道:“假如你們也有像我那樣的鐵甲火輪船,就能衝破萬里狂濤,擊潰海盜的襲擊到敝國去。那也會讓閣下開一開,啊,閉一閉眼的。我們有我們的驕做,閣下應該學會平等地和我們打交道。虛偽的傲慢、無知和偏見會兩葉障目,令人看不到更為廣大的世界,福康安閣下,我已經注意到你剛才在看表,那是貴國製造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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