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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大帥,他們一共來了十三個軍官。”王吉保在旁道,“因為帶有生人,我讓他們在廟外聽候傳見!”

  福康安覺得耳鼓一陣陣嘯鳴,這些答話都沒有怎樣留心。他其實是問幾句閒話騰出時辰思慮處置辦法:父親秉持大政二十餘年,自他病重,乾隆已在另行物色心膂股肱,原來“傅家門生”,紀昀、李侍堯等人眼見著一日日零替失勢,這些苗頭明眼人洞若觀火,自己這時候開罪皇室,會是什麼結果?乾隆會怎樣看自己?母親那頭如何交待?自己又如何處這層干係?會不會有人趁火打劫,背地裡放陰炮、打黑磚?……一霎時間,福康安動了無數念頭……想著,他自身極為驕傲的自尊占了上風,“哼”地冷笑一聲,卻不肯輕易失態,陰冷的目光掃視了廟宇一眼,從齒fèng里迸出一句話,卻是極為清晰:“廟內全體官兵擺隊,軍官到玉皇殿前集合,火槍隊侍候,我升帳!——傳阿葛哈,叫他報名進見!”

  03玉皇廟福帥行軍法龜蒙頂義軍計破圍——

  廟內還在整隊,廟外阿葛哈已經等得有點不耐煩。他是滿洲八旗子弟裡頭叫作“鐵頭蚰子”那類人物——過了冬的蟈蟈,京師里趟得開,上到王公勛貴,下至乞兒賣唱、引車賣漿之流,鬥雞走狗、調鷹餵鸚鵡的場子裡頭都兜得轉一一本家祖宗汗血功勞,有的說嘴,古董字畫、碎銅爛鐵,賞鑒上頭抵得了當鋪朝奉——下頭人瞧他是天子親戚半個金枝玉葉,上頭貴人瞧他是勛戚後代,又有母親偌大麵皮擱著,走到哪人都說“這蟈蟈真帥”——其實不過是誇獎金絲蟈蟈籠子罷了——打東漢外戚黨錮至今,千古貴介子弟抵死不悟這個道理——宗人府里閒得發悶,又調內務府,又嫌內務府升官慢,又調出來當軍差,混幾年再回京升官好有資格。這麼一把算盤今日遇上了福康安。他帶著副管帶,還有營里的十個棚長、一個書辦站在廟外,等得探頭探腦,幾次伸脖子往裡張望,山門裡站崗的親兵那般威勢又逼得他退了回去,伸舌頭扮鬼臉兒笑道:“福四爺見了老傅恆,跟個避貓鼠似的,出門就這麼大威風!”那書辦在旁聳著兔皮耳套諂笑道:“您老在京認識四爺嗎?”

  “認識!怎麼不認識?福隆安、福靈安還都是老票友了!”阿葛哈晃著辮子笑道:“有一回這哥兒背不上書,他老子要揍,還是我求的情呢!……四爺喜歡帶兵,是個大將胎子,你們一見就知道了……”正胡天胡地吹牛,王吉保出來傳令叫進,便住了口,心裡打鼓,臉上嬉笑著亦步亦趨進了廟。一進山門,他就覺得氣氛不對,賀老六告訴他是“福四爺帶了十幾個隨從星夜趕來”,但這廟裡大塊方隊就有四個,在甬道東西分兩廂列隊,人人腿縛扎帶,腰中懸刀,挺身立在遮天蔽日的大柏樹下,廊廡下碑碣旁幾乎隔三步就有一個親兵,手按刀柄目不斜視,釘子似的站崗,滿院甲兵如林,刀叢劍樹,一聲喘息咳嗽不聞,肅殺得令人窒息。玉皇大殿前矗著的大鐵香爐燃著柏枝香檀香,一如平日,香菸裊裊籠罩。二十多名軍校披甲銀袍,雁序旁列,三十多個火槍手也都掛著大刀,挺槍直立,俱都是彪形大漢,一個個面目猙獰。中間簇擁著一位青年將軍,也是白袍銀鎧,二層東珠金龍頂旁懸一條白布,白淨面皮上目如點漆眉分八字,清秀得令人一見忘俗。這就是帶孝請纓的新封公爵福康安了。

  十幾個人進來,見這陣勢,起初有點像夢遊人,又像吃酒半醉花了眼,迷迷糊糊地直晃蕩,沿長長的“兵林”往大殿月台走著清醒過來,又有點像走進密林里落了單的獵手,驚惶四顧,互相碰撞著,都是滿把冷汗,雙腿發軟,下意識往前“蹭”著。直到王吉保大喝一聲:“報名!”這一行人等才乍然一驚,阿葛哈雙膝一軟便頭一個跪了,結結巴巴報導:“漢,漢軍旗山東綠營第二纛,兗州鎮守使標營二營管,管帶阿葛哈叩,叩叩叩……見欽差大人!”福康安滿心一片殺機,雙手按膝端坐,目中餘光睨著下頭這幾個不尷不尬的角色,也不叫起,淡淡地問道:“有多少日子沒有發餉了?”

  “回四爺,自從平邑出事,兗州鎮守使劉希堯撤差拿問,下頭就一文餉銀沒發。”阿葛哈原本進來時嚇得心驚膽顫的,聽福康安發話辭氣聲色並不嚴厲,膽子立刻壯了許多,晃了一下粗大油黑的辮子,滿口京腔立時變得流利起來,帶著一股痞子味說道:“現在都是一斗一升從鄉里自籌。縣裡已經沒人管事兒,征起糧來要多難有多難……四爺你明鑑!我那裡還扣著一千多反賊家屬,他們也是要吃糧的……一頓飯倆窩頭、鹹菜……”

  “你不要說窩頭咸萊。”福康安笑了一下,“你扣押家屬做甚麼?”

  “回福帥,他們是反賊家屬呀!”

  “我知道,你扣他們做甚麼?”

  “我……我是想……這個這個……”阿葛哈弄不清福康安問話的意思,抓耳搔腮想了半日,說道:“我想《大清律》裡頭,凡故意造反謀逆者,無分首從,一律凌遲處死,一人造反,株連九族。陳英死了,縣衙砸了,監獄也壞了,地方上沒人管,留著這些人在鄉里容易通匪資敵,所以就派兵把他們暫拘起來。聽接印官處置。”他編派謊言,越說越覺得有道理。說完抬頭,舐了舐嘴唇看福康安。

  福康安這也看清了阿葛哈相貌,是個黝黑髮光的兩頭尖腦袋,大薄嘴唇抿得像個女人,彎月眉下一雙小眼睛不住地眨巴。身上官裝收拾得甚是利落,雪白的馬蹄袖裡子不寬不窄還露個邊兒。見他盯自己的目光越來越放肆,福康安不禁暗思:近之則不遜——三十四皇姑何等體尊的人,怎麼養了這麼塊料?思量著,臉上已經變色,端坐椅中朗聲問道:“阿葛哈,你知罪不知?”

  “標下有罪過。”阿葛哈眨著眼說道,“當時城裡造反作亂,我不在營里,正帶著營兵在南河灘操演she箭。事情報到我那裡,帶兵回營已經中午,派人進城偵探,賊人已經劫了監獄砸了庫全伙逃走……”“你說了半日,你有什麼罪?”福康安問道,“為什麼不乘勢追剿?”阿葛哈被他的神氣震懾得身上一顫,眼皮子一哆嗦,避開福康安的目光,語氣里便帶了驚恐:“……這,這,這就是我的罪……當時滿城都亂了,說反眾有五、五六千人,城裡的痞子、街棍也都出來打家劫舍。敵情這個不明,城裡這個這個要這個——嗯,那個彈壓。所以一頭據守本寨,一頭派人在城裡維,維持這個治安……變起這個倉猝,料敵不明,失去戰機,這個這個就是我的罪。好在城還在我手。大帥來了,願作前鋒殺敵立功,努力巴結差使,將功折罪!”

  福康安從椅中站起身來,“嗤”地一哼,說道:“打仗用得著你這樣的‘前鋒’?你看看你這花花太歲模樣,你再看看我的兵!”他一手按劍,繞著燒得燔熱的大鐵鼎踱步,腳下橐橐有聲,滿院士兵靜靜聽他說話,“變起倉猝——不是你的過錯。說句‘罪過’是何其輕巧!你以為這是上廟送豬頭少了一顆豬牙?你帶兵操演本為保城安民,知道城中賊匪異動,本應立即馳援,追擊反賊,反而龜縮營寨,扣押人員,任憑一城百姓慘遭蹂躪,守吏縣令被逼自盡。我親自下令著你部進城,你膽敢索餉要挾,推搪軍令。你狂妄!”他愈說愈是激憤,字字句句音節鏗鏘,已是爆豆炸鍋般又快又響,突然間一跺腳,大聲叫道:“王吉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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