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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言來語去勸顒琰,顒琰心裡卻另有一本帳。平邑城外就有兩千駐軍,不能剿賊,自保綽綽有餘。別說幫福康安打打太平拳攻山奪寨,戰畢善後料理平邑;即便旁觀,只要自己在平邑“境內坐鎮”,就是一件震動宮掖、令乾隆賞心悅意的大功。福康安奏捷明章拜發,只要掛一掛名字,“十五阿哥”立時便在阿哥里鶴立雞群一連帶而來的結果那就更難說了!他“到兗州”,沖的就是“去平邑”,這一份熱辣辣的心思自從得知平邑事變便愈燃愈熾,折騰得他白天迷糊夜裡翻燒餅,豈是他們幾個口舌辭辯所能動的?但這心思中有公也有私,不能和盤兒端,只好撿著可說的說道:“平邑出事,我在兗州不動,皇上將來申斥,你們誰來對答?別說兩千人的大暴動,平日哪縣幾十人饑民騷擾,皇上睡夢裡還要起來批硃批料理,從後果追查原因,由征剿思慮善後。我這不是為皇上分憂?他除了是皇上,還是我的阿瑪!平邑衙門壞了,人們井沒有起反,我敢說城裡沒有走的都不是歹人,我往那裡一坐,立刻就有了政府!這一條你們想過沒有?”

  這一說真的是氣壯理直,光明正大,句句擲地有聲。王爾烈已經若明若暗想到了顒琰心底里的深藏之秘,自己心裡也是撲地一動,說道:“壯哉!十五爺這是忠貞為國分憂,器宇閎深,人所難及!既然決心已定,今晚我們夜宿惡虎村,明日進平邑!”魯慧兒道:“既這麼著,把欽差旗號打出來,派兵護著進平邑豈不更好?”顒琰笑道:“我想讓人精子立一功,補個旗籍就能保出個侍衛來。”王爾烈道:“魯姑娘,你想過沒有——欽差鹵簿儀仗半道上讓逆匪給砸了劫了,張揚出去,十五爺體面哪裡擺?”人精子一時也大悟過來,精神一振,朗聲說道:“爺既說是這麼大事,值得搏他娘一場,我也跟著得個彩頭!”

  “不是彩頭,是頭彩。”顒琰笑著上驢,策鞭就走,見慧兒騎著驢一臉迷惘,說道:“不用多想了。你雖伶俐,眼下還想不明白這個理。”王爾烈一旦明白,思路反而更加縝密清晰,一頭想一頭說道:“平邑亂了,不但朝廷亂,原來的土匪也亂了方寸,這個時候大約只會有劫財的,不大會有綁票的,我們只要全身進平邑就是成功。所以,人精子不可隨意動手,不到萬不得已更不能殺人。遇到強人,要錢給錢,要東西給東西。”

  顒琰笑道:“王師傅說的是。要錢還是要命的事還要猶豫,那就笨透了。”想著前途吉凶未卜,他臉上倏地斂去了笑意。王爾烈又對慧兒道:“前頭一落店,你把十五爺的欽差關防fèng進你鞋子裡,印信你帶著,所有帶明黃色的物件全都銷毀了……聽著,寧可性命不要,十五爺要緊,印不能丟了!”慧兒道,“我怕也得用糙灰把臉抹了,或者扮個男人。太平世界,忽然變得這麼嚇人巴巴的,跟唱戲似的,‘八府巡按還丟了印!’”顒琰想笑沒笑出來,只說道:“那比八府巡按的印重得多!”……四個人一面低語商計著走路,半頓飯辰光,已是進了惡虎村。

  他們在村外談“虎”色變,猶如身臨生死大難般畏懼恐怖,待到進村,卻都鬆了一口氣。這村子外頭瞧著崢嶸獰惡,待轉過石門,裡邊卻是山明水秀。這村子外鄉人多稱它為“鎮”,其實也只二百多戶人家的模樣,比之平原地方尋常大村還頗有不及。南邊山勢陡險,危崖蔽日,崖上崖下懸冰如柱,積雪盈尺;北邊山坡卻是上陡下緩,坡頂斷崖壁立千仞,直插雲霄,一刀切下似的那般平滑;坡下幾頃地若許大的一片河灣都是向陽地,有北山這道高高的“牆”擋了風寒,不但日色溫暖,村落明媚安詳,河灣的水也沒有結冰,清水澄碧,藻綠新染,淌流東下,扶風柳絲沿河蜿蜒,土堤上居然間或可見茵糙向榮。乍從一派晦暗蒼涼的“村外”進來,幾個人頓時眼前心頭一亮:這是什麼“惡虎村”?一旦新春糙樹榮茂,準是個“桃花源”了!

  村子就在河邊,依著山勢官道只東西一條街。可煞作怪的是,一路走過來,各村各鎮都是人心惶惶,冷街空巷的一副死樣活氣光景,和人說不上三句話就變貌失色,防賊似的躲開你。這村子看上去卻異樣平安祥和,沿街各類雜貨、竹木作坊,瓷器、綢緞店,飯店、客棧、酒肆都照樣開業。街上人不多,來來往往長袍馬褂的體面人,運煤的騾夫,趕牲口的老人,帶孩子的老婆婆,賣菸葉、桂花糖的村姑……形形色色,來來往往;北坡上遙遙可見放羊放牛的舉鞭吆喝,河灘上也有三三兩兩的婦女棒槌搗衣。這裡離“出事”的縣城只有四十多里山道,過來的路上尚且人心惶惶,這裡反而一片太平!四個人一邊沿街尋找打尖歇腳處,互相用目光詢問著,心裡都不得要領。

  幾乎從西到東走了一遍,問過來所有的店都是“客滿”。未了在村子盡東頭才尋到一處店落腳。這是過去一家騾馬乾店改的客棧,運煤的運瓷器的車夫住的。房子大,都通連著,中間用蘆糙編成的笆排糊了泥皮算是“隔牆”,前頭也沒有飯店門面,只東邊一個大車門。進院東北角設著煤火爐子,燒水做飯,客人自便,想吃得像樣一點,還得繞到街上另尋飯鋪。店夥計將他四人引進北屋大間房裡,顒琰見那房子煙燻得烏黑,洞窗破紙敗壞,房梁蛛網灰絮塵封,一根大杉木連通的木板鋪,鋪上鋪下糙節席片狼藉,連屋門都是用糙苫搭著當“帘子”,不禁苦著臉皺眉頭。店小二知他不如意,笑道:“爺別嫌棄,就這樣的也是城東雜貨鋪塗四爺號定了的,原說昨兒個就過來的,或許城外頭太亂,過不來。爺要長住,明兒叫扎作房來拾掇拾掇,裱糊一下能當新房!不想做飯,小人們到老祥和那邊給您端食盒子,走時候多賞幾個乾隆子兒就什麼都有了……”

  “我們就在這住一夜。”人精子一邊打量房子,左右顧盼著看這干店出入門路,一邊對店夥計說道:“你只管弄熱水來,再弄盆子炭火夜裡取暖,再拿把管帚,我們自己打掃一下,明兒賞你雙份子房錢!”聽著西隔房有幾個男人聲氣划拳猜枚,滿口污言穢語議論女人,說笑著吃酒。人精子又問:“那屋子住的什麼人?”店小二壓低了聲音,詭秘地扮鬼臉兒笑道:“是從縣城過來的軍爺。爺們原來不知道?有個叫王炎的外省蠻子砸了縣城,上山投靠了龜蒙頂的龔寨主,扯旗放炮跟朝廷作起對頭來了!縣城邊上蔣千總的兵打了幾仗都攻不上去,一頭到省城告急,一頭各路口布哨加兵,防著別的山頭也反了。這村里派了二十多個,吃住都在我店裡——好房子都是城裡老財們占了,這些爺們滿肚子都是火,不好侍候,您家爺們千萬別招惹他們!”

  夥計說著退了出去。聽著隔壁十幾個兵吃醉了酒,有捏著嗓子唱女人腔道情的,有提耳灌酒的,有摟抱著親嘴打呃放酒屁的,比雞巴說長道短論粗言細的,講說自己偷寡婦睡尼姑的,夾著惡臭酒氣,嘔吐聲、笑聲、哭聲、吵鬧聲嘈雜不堪入耳,陣陣傳來。顒琰、王爾烈都覺得噁心,慧兒紅著臉不言聲,低頭跪在床上打理鋪蓋。王爾烈無可奈何一嘆,說道:“想不到每年幾百萬軍費,花到這些人身上!”顒琰聽著隔壁的話愈來愈髒,直想掩耳朵的樣子,也不知口中念叨些什麼,盤膝坐著,閉目努力入定。人精子笑道:“將就些兒吧,這種地方這種人就這種樣兒。”因見店夥計端著火盆子進來,腋窩裡還夾著把條帚,過來幫他安放了,問道:“一路過來,都沒有你這鎮裡平安,敢情是因為駐了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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