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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些大人物說話有真有假,都是腹有機械,齒含貝珠,一頭心照不宣,一頭“光明正大”。郭志強先聽在“刑部”,又聽在“西華門”,猶自發懵,還要李侍堯在旁一拉他褂襟,笑道:“把轎子叫過來,咱們走吧!”

  乾隆和皇太后、魏隹氏都牽掛著顒琰,但顒琰卻顧不得思念他們。顒琰、王爾烈、人精子和魯慧兒在兗州府建了欽差行營,立刻微行出巡到平邑縣實地踏勘。平邑縣到兗州府是二百四十里旱路,他們騎著毛驢,王爾烈和顒琰扮作去棗莊採辦煤炭的行商,日出行路日沒宿店。起初也還如常,但一過泗河入平邑縣界,便覺氣氛大不相同。官道上絕少單行客人,時而過道的少則十幾個人一夥,多則百十人一群,家丁、長隨俱都綁腿短扎,帶著刀棍、矛槍、土銃,夾護著騾車,立眉瞪眼,氣勢洶洶,匆匆往西走,問個道兒攀談幾句,都像防賊似的死盯著人翻白眼,操著傢伙隨時準備大打出手的模樣。沿途山溝、河邊的村落里都像死絕了人似的荒寒蕭索,村巷裡弄里連出來玩耍的小孩子也不見,家家關門閉戶,巷落冷靜,仿佛連雞狗也都塞住了口,偶爾吠鳴幾聲,旋又默聲如噤。問了幾個出門打水的老漢,說話也都含含糊糊,只知道縣裡衙門已經“沒了管事的”,“縣太爺上吊了,縣太爺一家子都死了”,有的還說“龜蒙頂的龔寨主已經占了縣城”,“朝廷派了福大將軍來剿匪,要把平邑人斬光殺淨,雞犬不留,寸糙不生”……如此種種謠諑紛紛。

  這樣的情勢,別說王爾烈、魯慧兒,就是人精子也沒見過沒經過沒聽說過,都覺得兇險萬端。縣城劫毀,土匪盤踞,護著這位金枝玉葉,實在勢單力薄,王爾烈愈走愈覺心頭沉重,忐忑不安;人精子一頭負著朝命一頭擔著師命,更是把心越提越高。眼見前頭到一個鎮子口,人精子看看天,是午時錯時分,站住了腳,說道:“十五爺,王師傅,不能往前走了。”

  三個人同時勒住了驢韁繩。他們幾乎一個時辰誰也沒有說話,聽這一聲,都有些受驚,顒琰腮邊肌肉不易覺察地抽搐了一下,仍舊沒言聲,皺著眉頭盯視人精子。人精子的臉色有點蒼白,指著東邊說道:“前頭這鎮子叫惡虎村。”聽到這個名字,三個人同時驚悸得一個冷噤兒,順著他手指方向看,果見兩山夾峙,猶如石門封天,狼牙嵯峨,怪石亂木累卵高矗,逼窄的狹道兩邊烏壓壓鬱沉沉的老樹,亘臥著一座鎮子,鎮口一塊虎皮斑紋石,也是古藤怪樹翳遮;幽暗如晦的一座石山,仿佛也是虎形,虎爪膀上摩崖大字分明:

  惡虎石

  字也寫得張牙舞爪,跋扈猙獰。因離得遠,看不清題跋署名——一望可知,惡虎村得名緣由此來。

  “十五爺,瞧這山險,”人精子叉手不離方寸,臉色陰鬱里微微帶著一絲驚恐,“從這裡正東四十里就是平邑,向南是聖水峪,東南是抱犢崮,東北六十里就是龜蒙頂。無論走哪條道都是越走越險,越走越窄,有些地方都是峭壁,深澗石棧,樹深林密。就是太平日子,單身客人也是萬不敢走這條道兒的——這山里村落居民也都是半民半匪,都和各山寨主暗地通連著,家家都有土銃,也打獵,防著人劫也用來劫人。有句俗語兒說‘過了惡虎村,勸你莫單身,白日豺虎當道臥,夜宿黑店命難存,就算你命大,鬼門關里嚇軟筋!’我倒沒什麼,粉身碎骨一堆灰就是,您和王師傅是何等樣人物?我敢帶你們沖險犯難?”

  顒琰看了一眼那山,眉棱骨急速顫了一下,又轉望來路光禿禿沓無人跡的官道。許久,從鼻子裡透一口長氣,決絕地說道:“我一定要到平邑!你們要怕,只管帶慧兒回兗州去。我今晚宿這鎮裡的驛站,明兒四十里道兒,白天就趕到平邑了。”魯慧兒道:“我跟爺走!這一道上逃難的都是富戶,並沒聽說誰叫人劫了去的。我們扮成窮人,白天走道兒還會出事?”人精子白了慧兒一眼,說道:“我沒說不跟爺走,我是說爺別涉這險地!這叫‘惡虎村’,我師父當年就在這和竇爾敦你死我活拼過一場。我也想在這兒掙塊侍衛腰牌戴戴呢!”

  王爾烈一直皺著眉聽,用眼不住審量那山和影影綽綽的鎮子,見他們拌嘴,說道:“你們別吵,我布一卦看看再說。”慧兒道:“您原來會算卦?我這裡有乾隆歌子,我們那裡程瞎子都用這錢。”王爾烈一笑,說道:“這隻講究意會默運,我用蓍糙——是孔林里專門采的。”

  當下眾人看他作用,只見他從懷中取出一個小油布包兒,裡頭是一束碼得齊整的蓍糙棒兒——共是六十四根——就在土道上鋪了油布,沉吟了片刻,隨手將蓍糙分成兩堆,各按奇正之數布列卦象。人精子和慧兒看著東一堆西一堆的不明所以,顒琰跟著紀昀學了個皮毛,已看出是個“圭”,便道:“是個‘無妄’卦象。”

  “十五爺說的是,是‘無妄·隨’卦。”王爾烈噓了一口氣,“往前走於性命無礙,是個有驚無險的象數。卦有小心謹慎之意,妄動則有災,‘上九,無妄行,有眚,無順利’,《周易通義》註:‘無妄行!有眚。’陽爻第一就是‘上九,潛龍勿用’。這些話在兗州府沒有動身就說過。”他咽了口唾沫,不再說下去。

  這是正宗的用《易》理論釋卦象,與民間的“金錢搖”六壬象數之學大相逕庭,唯其沒有六神、官鬼死絕、小人勾陳、騰蛇、青龍白龍、朱雀玄武那一套搗鬼弄神,測得活靈活現,如臨其實,反而更顯得正大肅穆。慧兒和人精子都頓起敬畏之色。人精子道:“明說著妄行有災,我們何苦硬往‘眚’裡頭撞呢?回頭五里,靠路邊那個村子人都遷走了,尋間空房子我們住起來。福四爺大約走的是北路蒙陰,等有了他的信兒,我們到他營里會合,多少是好!”魯慧兒道:“我也不是攛掇您往險地里去,我是說您走哪我跟著侍候到哪。阿彌陀佛!孔聖人的點化還能有錯兒了?我們爺屬龍,明說是‘潛龍勿用’麼!”

  “潛龍勿用不是你那個說法。我不是‘潛龍’,”顒琰盯著卦象道,“且我們也不是妄行。如果說,吉凶悔吝生乎動,從北京一開頭已經‘動’過了,見事而疑,宜行而住,那才是‘妄’。這不是王師傅在青宮講過的書麼?”王爾烈默然不語,他心中其實極賞識顒琰這種執拗堅毅的性格,然他是扈從臣子,自有應份的責任,不能拿著主子的安危試自己的運氣。魯慧兒新攀龍鳳,主僕雖無名分,對這少年一則以愛,一則以托靠有望,自然顒琰說什麼是什麼。四個人其實是一樣心思,各人身份、責任不同,意見也就有異。人精子道:“主子原來屬龍,那這鎮子更不好住了。”顒琰冷冷回問一句:“你敢說鎮中居民沒有屬龍的?住到這裡就是龍虎鬥了?”王爾烈道:“平邑是座空城,已經死了縣官散了衙門,不知是亂成什麼模樣,有點身份的鄉下土財主都往境外投親靠友,我們硬要進去。所謂‘妄’字就是不當而行,十五爺還要深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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