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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桂咬著牙關不言聲,死盯著下頭,焰火一明一滅映在他臉上,瞧去時紅時青時紫,煞是猙獰嚇人,許久才從齒fèng里蹦出一句話:“不成!這裡不能拿人。派人跟上他們,東便門外下手!”李侍堯道:“明白!這用著青幫,叫他們上去打群架,順天府一古腦全都拿了!嘿,這狗東西們,油炸了他們!”阿桂呵呵冷笑,說道:“好,比我想得周到!你快去布置!”

  李侍堯又瞄了下頭一眼,腳步匆匆去了。阿桂沿著垛口邊軒欄外邊周匝巡視,一邊察看下面動靜,一邊等待李侍堯的消息;又怕乾隆出來,擔心著還有逆民朝上打槍,幾乎每次有起火、火箭之類衝起空中,都是一個驚乍,用望遠鏡仔細瞧一陣才罷。但下邊卻再也沒有打上槍來。城樓上東文西武交串著指點燈火,箭樓內乾隆一撥一撥不時召見外省大員,城下頭萬眾歡騰燈火如沸,算來只阿桂一人急得熱鍋螞蟻般焦灼難耐——又不能對人說。

  將到子時,終於有了動靜,崇文門東約里許,突然幾間燈棚同時著火,像是煙花爆竹鋪子也燒著了,一片火光熊熊里人影幢幢。阿桂急持望遠鏡看,恍惚中似乎有人救火有人打架,頓時提起了精神,眯著一隻眼仔細用手調旋望遠鏡。卻見不少文武官員也往東頭聚,傻眼兒看,一個太監驚乍著叫:“起火了!有人打劫!”阿桂回身,立眉橫目喝道:“放屁!我用千里眼都看不清,你倒看見了?你要驚駕,我板子抽死你!”嚇得那太監忙抽自己嘴巴告饒:“中堂恕我的罪……”

  “滾!”阿桂斷喝一聲,攆去了太監,鐵青著臉逼視著一群趕過來看熱鬧的官員。他年紀雖不算大,這多年從來都是出將入相,上馬管軍,下馬管民,位置、威望僅次於傅恆。在他目光逼視下,一眾官員都像做錯了事的孩子,訕笑著乾笑著諛笑著頷首點頭、打躬作揖,紛紛散去。再用望遠鏡看,火勢已經減小,漸漸澌滅,正陽門下的人們似乎連著火的事都不覺察,依舊從容涌流。阿桂放下望遠鏡,眯著的一隻眼閉得太久,已睜不開,揉了揉,才兩隻眼一般大,一顆心略放下,想起自己睜一眼閉一眼訓人形容兒,肚裡也好笑。因乾等李侍堯不來,阿桂一邊派人打探,自己過來,要進樓請旨下城巡視,卻見乾隆踱出來問:“聽說是起火了?”

  “是。”阿桂恭恭敬敬回道,見紀昀、于敏中身後還跟著太監、侍衛,一邊陪乾隆到軒欄邊瀏覽,邊陪笑道:“東便門西南上頭有家煙火鋪子著火了,李侍堯、郭志強已經帶人撲滅——皇上瞧,就是那片——事情不大,皇上不必掛心。”說著便遞望遠鏡。乾隆笑道:“就這麼也瞧見了,不妨的。寧可無事就好,下頭棚連著棚,火燒大了就不成燈市,成了火海了。”紀昀道:“方才也有幾家燈棚走水,我還奏老佛爺,這種事年年都有的。”于敏中卻道:“年年都是順天府,今年是朝廷指揮。也這個樣子!事先劃出格子,棚和棚不連,能省多少事?”

  阿桂笑著沒有遞聲,紀昀幾次信中言及于敏中“嚴剛細心明察”,讀懂了就是個“苛刻薄情”四字。剛剛回京,初交共事,他立刻領教了。李侍堯在下頭忙得要死不能活,他站干岸說這看河漲的話,也真叫人寒心。但此刻絕不是爭辯時候。正此時聽見了景陽鐘響,阿桂笑道:“該請太后、皇后娘娘鳳駕出來了,又要熱鬧起來了!”

  話音剛落,魏隹氏和金隹氏一邊一個扶著太后顫巍巍出來,後頭那拉皇后也依次出來,城上頭供奉們忙就舉樂。一曲《慶昇平》剛剛開頭,城下四面八方爆竹聲轟然炸響成一片,把音樂一下子就湮沒了。東便門、西便門、廣安門、廣渠門、左安門、右安門,正中的永定門,似乎號令統一,同時舉火放焰花。在鼎沸海cháo般的爆竹聲中“咽——咽——”一個勁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這一陣喧騰都是竭盡全力不留餘地,更比御駕登樓時熱鬧十倍。連下頭的腰鼓抬鼓都全然聽不見。天上萬紫千紅霓光流彩花散花開,jú、梅、牡丹、大麗花、西番蓮、葵花……數不盡的花樣爭奇鬥妍,前花未消後花又開,城上城下無貴無賤君臣民商,萬眾仰頭看那滿天煙花,足有一頓飯時候才算興盡。

  阿桂直到把車駕送迸天安門,因于敏中要進軍機處當值,自己和紀昀跪了辭駕,這才舒了一口氣,遣散了從駕百官,抹著頭上的冷汗對紀昀道:“總算辦完了這件大事。你也回去吧。我方才見李侍堯,來不及說話,我還要聽聽他和郭志強說差使。”紀昀笑道:“那就偏勞你了。我也有幾封信要寫,皇上旨意交待的,雖然沒有急務,還是今日事今日畢的好。”說著便辭去了。阿桂在華表前站了移時,呆愣著想明日如何向乾隆奏明,一陣風吹過來,裹著雪花鑽進脖子裡,這才發覺雪下大了,幾十個書辦、師爺、親兵、戈什哈都跟自己一道傻站著。看正陽門一帶,燈火漸次闌珊,滿地的雪約有寸許來厚,在燈火的余光中像鋪了一層蛋清樣泛著淡藍色的微靄,正要說“太冷,我們回正陽門說事”,見遠遠幾盞燈籠過來,卻是順天府的衙役們簇擁著李侍堯過來,郭志強也陪在旁邊,看樣子都累得要死,平平的地,人人都走得腳步蹣跚。阿桂便沒動,直待他們走近,問道:“怎麼樣?”

  “這一伙人共是十一個人。”李侍堯搓著手道,“拿到七個。下餘四個,青幫的人正帶衙役們追捕——九節龍燈,用了四支烏銃當龍燈把兒。開了三槍,有一槍啞火兒沒打響,槍膛里的藥、鐵豌豆都塞得滿滿的。”

  “招了嗎?”

  “現在還嘴硬。”郭志強笑道,“說告示裡頭沒講不許帶槍進城,說想放鳥銃湊熱鬧兒,說用鳥銃作龍燈把兒舞著順手。我問他們:‘槍裡頭裝鐵砂子兒什麼意思?’就都封口兒。放心,這種案子好審,逃掉的四個也準定捉得到!這種人到大堂上,夾棍、繩子一收就下軟蛋!”

  阿桂抿著嘴聽完,點點頭說道:“那就交給你順天府。要連夜熬審,一定要追出主使人!”又問:“我們的人有傷沒有?我看當時起火了。”李侍堯笑道:“我的兵有個叫人咬了一口,耳朵掉了,別的人沒傷。東西兩個便門設燈棚我還不以為然,青幫和他們打起架燒了幾家燈棚,引的人都往東邊擠,焰火燒起來滿天飛花,算把這事遮掩過去了。”

  “立刻用重刑熬審!”阿桂剎那間改變了主意,不願再耗時辰詢問東便門捕拿犯逆情由,說道:“一是查問誰是首凶、生情造逆的元惡;二要弄清是教匪造亂,還是另有其人,是僅僅北京一地,還是數地共同舉事;三者尤其查清這些人與軍隊、京師各衙各府有沒有瓜葛——我不到順天府,在刑部等信兒,審案情形每隔一個時辰報我一次。”他看了二人一眼,又補了一句:“偏勞你們了。這事不能遷延,我擔心的不單北京這一處。紅果園剿了,仍有這樣的事,南京前報也有異動,加上山東鬧事,都要聯到一處去想。”李侍堯道:“我勸中堂一句話,這件事明日您就遞牌子請見,奏明了皇上最好。”見阿桂盯著自己不言語,又道:“那匪徒朝城上打槍,上頭多少文武官員?不會只有你一個人知道……軍機處也今非昔比,都是單打一,各自有自己一套拳路。皇上先從您這知道信兒,要比別人說出去好得多。”阿桂聽了,“于敏中”三字立刻在心中一划而過,原定審訊結案之後統一卷宗,再報乾隆的打算頓時覺得不妥。因笑道:“多承指教了。我原也是明日要奏的。軍機處的事你是多心了一點,歷來從張廷玉、訥親、傅恆過來,有議論有商量,沒有決議的規矩,都是‘自己一套拳路’打給皇上看。明早辰時我進去,在西華門口等你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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