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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桂卻聽得極認真,一句話也沒插只是沉思,直到到了東便門口,從馬褡子裡取了塊牛肉乾,一邊嚼一邊指點著說道:煙花、起火、火箭、二踢腳之類,一律不准在外城施放,宣武門到崇文門之間不許放爆竹,崩傷了人不好辦,要有賊匪乘亂往城樓上放火箭怎麼防?這是一。二是東便門、西便門要有兩哨駐軍站崗,不能全都用便衣,要旗甲鮮明,帶出些威勢來——過年貼門神,門神有什麼用?能辟邪,能嚇唬鬼麼!步軍統領衙門的兵士駐到永定門內,叫順天府的老衙役帶著,有事出得快,辦得利索,還少誤傷人誤捕人——我在西大口帶兵,那些兵叫他殺人是好手,給他根繩子,他愣是捆不住人!這些事衙役是行家。第三條,沒有廁所。這外城至少要擠進十萬人來,男女老少都有,總不能隨地方便吧?馬道北邊六個,南邊也六個——至少十二個才得夠用。男廁用蘆席略擋一下,女廁就得嚴實一點,還得有掏茅夫隨時往外拉糞……”他沒說完,李侍堯一拍後腦勺笑道:“這事還真的忘得精光!虧你想來——正陽門也沒設茅廁呢!宮裡女眷多,女廁還得大一點!”紀昀笑道:“阿桂真能石頭裡擠出油來!我橫豎思量李待堯周密,別的也罷了,十二個茅廁難為你想!”阿桂聽他河間口音,將“廁”說成“釵”,笑著調侃道:“這容易,和過日子一樣,哪一家沒有‘釵’呢?皇宮裡有,圓明園裡有,所以《紅樓夢》裡頭也有個‘金陵十二釵’呢!”說罷三人都在馬上大笑。

  說笑著三人策馬出了東便門。這裡才真正是北京的外城,按北京清時內城城牆共分九個正規的箭樓城門,除了正陽、宣武、崇文之外,從東便門出來直北,周轉一匝是朝陽、東直、定安、德勝、西直、阜成六門。裡頭內城包著皇城,皇城裡又包紫禁城。外城己是郊野之地,只見凍得一平如鏡的護城河上,遠遠近近都有兒童在冰面上嬉鬧,有拖冰滑子翹翹板的,有放爆竹崩冰花兒的,摔跤的、鬥雞的、打陀螺、扯風葫蘆兒的……甚是熙和熱鬧。綠色的垂楊柳堤外筆直的黃土官道上行人不多,三三兩兩的似乎多是集散回家的鄉民,也有小兩口趕毛驢兒回門的雜在其間。大約每隔五十丈遠近都架起了過街彩坊,都是松柏枝上插紙花,吊著各色小燈,有的彩坊扎的花樣巧,也有正在插花兒的。過往行人駐足留連的也就不少。看見這三個人都是一身朝服朝褂打馬疾馳而過,身後連個隨從也沒有,人們都看稀奇似的盯著他們,有的小孩子在後追喊:“看哪!三個老瘋子呀……”遠遠從身後傳來,逗得三人不住地笑。

  直到過了阜成門,阿桂兜韁下馬來,笑道:“用了一個半時辰繞外城一周。我們歇歇兒,海子邊石凳子乾淨,坐坐。我是餓了……早晨從涿縣走,惦記著見駕。想著皇上賜膳,沒指望上。你們算算走了多少道兒?多長時辰沒吃?來來,你兩個‘老瘋子’也吃點牛肉乾……”說著坐了便撕咬那肉。紀昀、李侍堯都過來陪他坐了,紀昀兀自笑個不住,說道:“城西這塊修圓明園,禁止行人。要在朝陽門那邊,准有一群孩子圍過來,看三個老瘋子吃牛肉!”

  “我還是計劃不周啊!我要到傅六爺府,還要再穿一次內城,從東便門出去到朝陽門落腳,省三十里路程一一要是調兵打仗,士兵們非啐我不可!”阿桂一時吃飽了,滿意地舐舐乾裂的口唇笑道。望著阜成門高大灰暗的垛樓,他沉靜下來,說道:“城外布置沒什麼多說的,廣渠門到朝陽門、廣安門到阜成門要多設幾處煙火棚子備用。外城裡頭煙火少了,外頭就放起來,煙花多了就不放。還有,東西便門外要設兩個蘆席大燈棚,算是官家設的。到時候多掛炮仗,要進城百姓都能看見,就更熱鬧了。”他看著李侍堯,不容置疑地說道:“要辛苦你衙門了。”

  城東是百姓進外城必經之路,城西是禁苑,又是煙花又是爆竹,給誰看?紀昀和李侍堯都覺得阿桂有點節外生枝——外城千家萬戶呈彩獻瑞,已經布置得成了燈的汪洋,還不夠人看?且是這兩處在偏隅,牆頭擋著,正陽門上根本瞧不見,有什麼用處?但這是費不了幾個錢的事,棚匠上去,不用兩個時辰就能停當。阿桂既已出口,誰肯攔著?故都一笑,點頭說好。

  阿桂不知二人心思,也笑,但心中卻不似臉上輕鬆。他雖然遠在西域,因坐鎮欽差行轅,每天都有京師快馬遞信,御輦之下的大事情都有舊部故吏隨時報知,站得遠了反而看得更清楚。紀昀和李侍堯都已遭人暗算,即使不得罪,黜離軍機處,罷掉要差,可說幾乎是近在眼前的事。他在乾隆面前試探,人事“升降黜陟”,乾隆回話贊同誇獎,軍機處分派差使“忘了”紀昀……種種蛛絲馬跡,似乎也若明若暗地印證了自己所得的訊息。這二人都算得他的知交,但以他此刻位置中央衡樞,而且不知這汪渾水深淺,如何敢私通底蘊?見二人猶自歡天喜地,說自己是“主心骨”,倒覺百般不是滋味,心裡嗟訝著說道:“……不能不想細一點吶!我是個武夫,是這些年逼自己讀了幾本書,成個半拉子秀才。你紀昀學富五車,還誇我?如今的事和乾隆初年已大不相同,《易經》所謂‘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久’之後呢?我看就是‘窮’——水車輪子再轉一圈兒。漢武帝《秋風辭》里‘乘樓船兮濟汾河,蕭鼓嗚兮發棹歌’,接著便是‘歡樂極兮哀情多’!讀一讀,想一想,能不令人驚心?”他是“提醒”,紀、李二人卻只想到國家治亂上頭了,都夸阿桂解析《易經》“透徹新穎”、“是仁智之言”、“要在‘久’上頭用功作文章”之類話頭。阿桂見他們聽不懂,也就不再說,笑著起身道:“把袍褂除了,進阜成門吃點什麼吧。再到傅公府去,人家正辦喪務,就餓也得忍住了。穿這行頭進館子吃飯,街外一群人看‘老瘋子’,什麼相生兒呢?我們現在城西,到城東弔唁,晚上我還回城西驛站,一個想不周到,往返來回勞而無功,盡走冤枉道了!”三人說笑著除了外頭朝服袍褂,塞進馬褡子裡。也不再騎,牽著馬便進了內城。

  此時辰光說傍晚不到傍晚,說飯時不到飯時。阿桂原想阜成門裡頭必定十分冷清的,迸城門一看便大出意外,沿外城根南到西便門、北到西直門到處都是攤販。到西安門,原來十分寬闊的大街兩邊都是菜園子,也都人流熙熙攘攘,臨街中又都搭起席棚,賣古玩的、打場子賣狗皮膏藥的、背著糖葫蘆串架兒扯嗓門吆喝的、擺飯攤的煎炸烹煮,滿街熱香四溢,吆吆喝喝,人頭攢涌的竟熱鬧到十分。李侍堯在旁信步跟著往東走,見二人詫異,笑道:“這都是外城御覽燈區里趕進來的小販,大正月里閒人多,也就熱鬧起來了……”聽見那邊賣耗子藥的切口說得唾沫四濺,一大群人圍著聽:“一包藥有四味鮮,一半咸來一半甜,一半辣來一半酸,趙匡胤賜名斷腸丹!”有人問:“這管事兒嗎?”賣藥的又道:“半夜子時正三更,沒有顧得找醫生,耗子何時喪的命?雞叫三遍快天明!”包藥遞包兒口中不停:“耗子吃了我的藥,管教它的死期到,不拉屎也不撒尿,鮮血打從七竅冒,府上的狸貓能睡覺!”手裡賣藥口不停說:“耗子口,賽鋼槍,隔著皮箱咬衣裳,打了燈台砸了鍋,哪個不值三吊多?摔了盆子砸了碗兒,哪件不值仨倆板兒……”他也真好利口,凡有人張口問,便是蓮花落子似的一串詞兒,信口順溜成章,毫不粘滯。李侍堯見藥攤兒後邊就是一處飯棚,雖也是臨時搭起,四周都圍著氈,瞧著嚴實暖和些,裡頭已點了燈,客人也不多,便笑道:“咱們就進這家子吧,別聽這油嘴叨叨了!”三人進店,那賣藥的還在笑說:“……這位爺說我油嘴兒,再說一件稀罕事兒,半夜聽見叫吱吱兒,偷油老鼠竄上被兒,老婆翻身使冷錘兒,打斷漢子那根棍兒!”三人進店,猶自聽他誇誇其談:“十二屬相排頭名,它是獸中狀元公。當年五鼠鬧東京,多虧來了宋仁宗,買了我的耗子藥,大宋才得享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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