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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人聽得直笑,一邊就落座,店小二便忙得腳不沾地上來侍候。三個人都是忙人,只臨時在這裡打點一下肚子,只要了幾碟子小菜,一盤子饅頭,李侍堯和阿桂各自一碗素麵,紀昀不茹素,是一碗蒸條子肉,各自悶頭吃飯。但隔桌靠牆幾個客人說話卻漸漸聽來了,似乎是幾個舉人換帖子拜了金蘭兄弟,在這裡吃酒。阿桂、紀昀都不理會,李待堯聽他們稱兄道弟親切熱鬧,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居然又是方令誠、吳省欽、曹錫寶、惠同濟、馬祥祖他們幾個。不言聲扯了扯紀昀衣襟,小聲道:“你不是問代人寫信求哥哥允婚事的麼?那邊桌上坐頭位的就是,叫曹錫寶;邊兒上坐的叫馬祥祖,就是把趙高、秦檜當忠臣的那位;那個叫方令誠,就是請曹錫寶捉刀代書的那位……”見阿桂湊過來聽,李侍堯便將在返談店和這幾個舉子邂逅的事說了。聽到忠jian之辯,阿桂笑得渾身直抖,說道:“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也虧你好記性!”

  他們幾位大人物的議論,這邊幾位小人物一點也沒有覺察。他們半個時辰前清酒酹地,焚香告天,誓詞擲地有聲:“從茲結為金蘭手足,洗心滌慮,敏學上進。苟能置身青雲,心在廟堂社稷,不忘塵泥交好,戮力為生民造福。即或懷志不售,處身雲山野鶴,亦當潔身自好,課書明德,遠絕名利營苟之行。進退扶掖,惟當以義。皇天后土,實所共鑒,明窗暗室,不欺予心。”他們都還沉浸在一片憂國憂民的坦蕩情懷之中。店內別的食客,店外一片“耗子藥”的喧囂,於他們而言,都不過是雜亂無章的塵俗擾攘而已。此刻曹錫寶據案端坐,吳省欽執杯沉吟,馬祥祖側耳靜聆,方令誠撫膺正容,正在聽惠同濟侃侃而言,說的還是李侍堯:“我還是這個想法兒,寧可用君子而無才,不可用小人之有才。凡君子未必有才,而偏偏是小人莫不有才。李大人名‘侍堯’,字號叫‘皋陶’,看看他的行為吧、是那麼回事兒麼?”他頓了一下,舉杯一飲,又道:“我內弟打廣州來信,人說他一天單飲食就是一兩二錢銀子。‘早晨吃個小雞兒,白天聽個小曲兒,夜裡摟個小妮兒’,宴請一次西番洋人,幾百兩銀子無聲無息就沒了……就像弄這個元宵燈會,京師趕走遣送了多少人?內城外城遷徙了多少人?這就叫‘不恤民’!看這燈山燈海,煙花故事,火樹銀花,一時虛熱鬧,過後一場空,要花多少銀子?一頭這般奢靡,一頭窮人家無隔夜糧,想想真叫人痛心疾首。”

  他開頭一提李侍堯,提著名字批“小人”,李待堯已是聞言色變。阿桂怕他臉上掛不住,湊到他耳畔調侃道:“老李,口碑很糟呢!”聽到後來,李侍堯已變得一臉苦笑。紀昀也放下心來,笑道:“這是意氣,總得要人說話。”卻聽隔桌吳省欽昂然說道:“那不都是天下人膏血?百姓的捐賦拿來就這麼揮霍!劉墉劉大人號稱‘青天’,和和珅去山東,到處建行館、jì院、戲園子!比起來,李皋陶要算好的了——如今的事不可問!”說著,搖了搖頭。那個馬祥祖卻道:“劉墉怎麼想的我不知道,不管你們怎麼說,我還覺得他是好人。濟南、德州那塊我去過,也真是太破爛兒了!那麼好的泉城景致,比杭州也不差哪裡,到處都是破棚爛屋,滿街的暗娼拉客,省會都城,欽差關防之地,也得有個像樣的文明物華才好。就是北京,國家首善之區,皇上以孝治天下,要奉聖母觀瞻燈市。這是孝道大事嘛,這是那個那個一一‘萬國衣冠拜冕旒’的北京城吶!這麼著布置我看也不過分。”他因不通歷史鬧出笑話,大約平日不怎麼為人所重,說起話來猶猶豫豫,左右看眾人臉色神氣,一副小心翼翼的樣兒,又道:“你們說呢?”

  “祥祖別這樣畏縮,如今我們是兄弟,誰還能小瞧你不成?”曹錫寶笑道:“我們在北京,不要去斷山東的是非。就北京李侍堯這麼做,我和祥祖見識一樣,我以為是天經地義!孝道是一層,皇上的憂樂與民咸同,這就是‘道’。孟子曰:‘為民上而不與民同樂者亦非也’,‘樂民之樂者民亦樂其樂,憂民之憂者民亦憂其憂。樂以天下,憂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外頭詔告連篇累牘,說的都是各地賑災的事,這叫憂民之憂;就是祥祖說的,天朝京師文明典型之地,萬民都在過元宵,皇上奉聖母觀燈市,也就是樂民之樂。該花的錢不花,於小家子講叫‘吝嗇’,於天下朝廷講,也叫‘失道’。我們未入仕祿,許多經濟之道都不懂,所謂‘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意思不是諷喻‘狗拿耗子’,實在也是‘不在其位,不識其味’,無論如何都難以貼切。我們這裡似乎胸羅萬卷、志大才高的,箇中人聽了,或許笑我們井底之蛙呢!來,來,吃酒,眼下我們議議場中闈墨的事,似乎更近些個……”方令誠便笑說道:“錫寶兄說的是,我們的‘政’就是進場奪進士爭狀元,拿耗子也用不到我們,去找門口賣藥的去。這裡風雲龍虎際會說得不著邊兒,考場一個蹭蹬就變成了秋風鈍秀才,只好去看‘無邊落木蕭蕭下”去!”

  一席話說得兩邊桌上人都笑。這邊三人也已吃飽,阿桂付帳,紀昀、李侍堯出得店來,天已經暗上來了。

  乾隆不願見皇后,畢竟還是躲不過去。三個大臣在外頭巡城,慈寧宮裡的秦媚媚過來傳太后懿旨:“明個兒就是正月十五,去瞧瞧皇帝做甚麼,要忙,把大事料理了,別見外頭臣子了。豐臺花兒匠貢進來的蟠桃,特意還叫汪氏給他制了膳,叫他到我這裡來,我當面看著他進。”乾隆正在看王羲之法帖,聽見母親傳話,忙丟了帖子起身答應:“是一一你去回老佛爺話,我這就過去——都有誰在慈寧宮?”秦媚媚陪笑道:“皇后娘娘,鈕貴主兒、和卓貴主兒、魏隹氏貴主兒、金隹氏貴主兒、陳主兒、汪主兒……她們都在呢!老莊親王福晉,十貝勒夫人也在,還有顒琪、顒琁、顒瑆、顒璂、顒璘五位阿哥做的燈謎兒。皇上不過去,他們不敢走動說話,都在那候著呢!”說罷,見乾隆無話,哈了腰倒退出去。乾隆這才懶懶下炕,由王廉服侍著褪下袍褂朝珠,穿上一身醬色寧綢玄狐便袍,松鬆散散束了臥龍帶,望著窗外宮牆晦色轉暗,心裡思量:一是不能和那拉氏翻臉,惹得母親不歡喜;二是夫妻情分已到盡頭,也做不到雍熙敦睦,要留著“少來往”的餘地;三是有人問起王八恥幾個太監得罪情由,也要有個說法兒,還要防著卜義說的不實,留著和好的地步兒。這般心中委屈滋味竟是從來未有,但也只是暫時淡然置之……他長出一口鬱氣,說道:“走吧……”

  於是王廉前導,逕往慈寧宮而來。過了後側宮玻璃廊房,便聽見太后的笑聲,乾隆站住了聽,原來是顒瑆在裡頭說笑話兒:

  “再說個實事兒——是那年豐臺大營校場演兵,打鳥銃。三個鳥銃手,每人試三槍。槍打不響,太后老佛爺知道畢力塔那人性子,拖出去就是一頓臭揍!”乾隆知道,自己一腳跨進去,立時就掃了母親的興,便在門首簾外靜等,果然聽太后道:“畢力塔我知道,先帝得用的將軍,當過九門提督一一你接著說。”“是。”顒瑆笑道:“三個鳥銃手,就叫他張三李四王二麻子吧。張三三槍順順噹噹打過了。李四上場,一手這麼端著鳥銃,一手拿火媒子點炮捻兒。誰知那炮捻兒又短又粗,這麼一沾火,嗤——嘣!一一來不及對靶子就響了,滿膛火藥黑煙‘呼’地一噴,眉毛鬍子都燎了,臉燻黑得跟個灶王爺似的。發了半日癔症,跳到海子裡洗澡去了。輪到王二麻子,偏是那藥捻又細又長,在銃子裡燃,又瞧不見,王二麻子對著靶子瞄得眼酸手困,那槍只是個啞巴一樣。他急了,這麼放下槍,覷著眼往槍眼兒里瞧,忽的‘砰轟’一聲,平地響個炸雷似的,那鳥銃就響了,把個王二麻子崩得血葫蘆似的,就地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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