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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錢灃說罷也去了,劉墉見國泰猶自直挺挺跪著,木著臉不知是在想事情還是發愣,嘆道:“國泰兄起來吧……你這成什麼樣子?去洗洗臉過來說話。”他這一聲“國泰兄”叫出來,國泰心中一陣悲酸,兩行熱淚奪眶而出,簌簌淌著再揩再流,淒楚不能自勝,掙了兩下竟起不來身子,早有兩個戈什哈過來攙了他下去。劉墉見他這樣子,也不禁黯然。一時,見和珅和劉全一前一後過來,便問:“你們進去了麼?情形怎麼樣?”

  “還好,”和珅似乎輕鬆了許多,笑道:“我們進去轉了一遭就出來了,家屬們都安置下了,有茶水有點心,也能將就著歪一歪身子。霍潔清調度得不錯,他在裡頭指揮。”又問:“你在發悶?像有心事的模樣。”

  劉墉點點頭,將手一讓,緩步移著說道:“別在風地里站了,我們前廳里說話——我心事很重的啊……有些事連我也弄不明白,國泰是四川總督文綬的兒子,他父親和先父還是朋友,我們自小都認以的……”他仰望了一下天空似在尋求。上面蒙了一層稀薄的雲,偶爾能見幾顆亮星時時閃耀,也似乎沒回答他什麼,因喟然說道:“當年他父親犯罪遠戍伊犁,國泰上疏請求去父親戍所代父贖罪,侍候老親,我原是很敬佩他的。人說忠臣出於孝子,國泰怎麼會變成這樣子?王亶望勒爾謹的案子那是多大的波瀾,殺了十幾個,罷黜一百多,還有高恆、鄂爾善、盧焯……這麼多的前車之鑑。國泰雖然浪蕩紈絝,並不是笨人,怎麼照舊步他們後塵?我覺得不可思議——我是不會,我兒子會不會學他們呢?”和珅邊走邊仔細聽,卻一毫沒想到劉墉有警戒他的話意,只是聽出劉墉對國泰尚有餘情,不禁心中一動,剛要說話,劉墉又嘆道:“很多朋友都栽進去了,他要變國蠹民賊,我有什麼辦法?地里有貓眼睛有一棵鏟一棵罷了。”

  和珅想好了要說“可以變通處置”,被他後邊的話堵回去了,默然不語隨劉墉到前廳,二人在炭盆子旁坐定,國泰已蹣跚著腳步進來。

  “瑞芝,”待國泰坐定,劉墉叫著他的字說道:“你犯這樣的事,我也沒法子回護。你要有什麼辯處,要如實說,或者寫成折片。皇上不直接收你的奏疏,我和和珅可以原文代轉。”國泰此時已完全從噩夢驚悸中醒過來,陰著臉盯著和珅移時,說道:“虧空已經查出來,是實。請代奏皇上,我沒什麼辯處。事情出得突如其來,我到現在還懵著不知東西南北,但我富察氏家累代世受國恩,我本人自幼蒙皇上耳提面命不次超遷,特簡到封疆大吏,不但沒有寸功建樹,反而屢屢失誤差使,給聖上添增堇憂,部勒屬下也寬嚴失當,小人們乘機鑽營貨取,致使國庫銀兩流散失控。思量起來國泰真是罪可通天,俯地無詞可對皇上。總之是國泰不成器,並不敢求皇上赦典,請皇上重加處分,以為百官儆尤。這層腑肺之言,務請兩位欽差代為奏讀天聽。”

  方才他凝視和珅時,和珅真比身加五刑還要難熬,使足了全身內勁抗著一張臉,挺出一副坦然自若的神情。他知道,這時候說話不能出一個字的差錯,因此乾脆封口,若有其事地聽著,不時讚嘆地點點頭,有正欽差在,他這番做作也恰到火候。

  “還有一層要知會老兄,”劉墉卻萬難領會他二人心思,沉吟著說道:“現在既然查看你財產,這不是劉墉一處管著這事。刑部是直接受命皇上,早已著手偵看查勘了。不論你有無受賄婪索的事,你自己這麼富,國庫虧得一塌糊塗,這就是罪,要想清楚了。要有隱匿或轉移的事,及早跟我們說明白,不會為這事給你加罪,到時候查對不合,不但你要加罪,還要累及你的宗族親戚,那時後悔也就不及了。”國泰在椅上躬身說道:“我的家產,皇上賜的,祖父輩留下的,也有朋友饋贈的,幾十年生發下來,自然也就可觀。劉公現在責我以義,反思追悔莫及,豈敢再行隱匿自增罪戾?既說到此,請代奏,抄沒家產無論多少,願充公庫,贖我的罪以萬一。”劉墉問:“朋友饋贈是怎麼回事?”國泰道:“朋友有通財之義,婚喪嫁娶交通往來,我送朋友的也不少。如今宦態世情,劉公自能體察。”說著又看和珅一眼。

  這自然又是“提醒”和珅,和珅雖已鎮定下來,卻很怕沿著這題目說下去。一笑說道:“這快到子初時分了吧?於易簡那邊不知怎樣,我去看看,別教他們胡鬧出是非來。”劉墉掏出懷表看看,起身道:“還是我去吧,你再和瑞芝談談,給他安置個住處歇下,明兒再說。”

  這似乎正中和珅下懷,但和珅不知怎的又害怕這樣作,心頭撲撲狂跳幾下,起身送劉墉出門,站在清冷的夜地里深深呼吸幾口才鎮定了,提足了暗勁坐下。他原想再說幾句套話,打發國泰睡覺完事。不料國泰開口便單刀直入,問道:“我送你的東西你收到沒有?”

  國泰嘴角含著一絲陰冷的微笑,兩隻瞳仁像土垣里的石頭一動不動,等著和珅回答。這是和珅想了一千遍的事,原預備著他公堂對簿當場咬出來的話,卻在這場合說出來,不禁一陣輕鬆。

  “也算收到,也算沒收。”和珅若無其事他說道。伸出鐵箸去撥弄炭火。

  “這怎麼講?”

  “你的人去得太遲了。”和珅殘酷地一笑,“我早已從軍機處知道要查辦你,你就搬一座金山,我也不敢用命去換——再說,就是你沒事,我也不敢,因為我就要進軍機處,也不敢用功名去換錢。我管著崇文門關稅,缺上的正例銀子足夠用——我不是聖賢,視金銀如糞土——但我長著個人頭會想人事兒,我不敢用平安去換錢。”這個回話大出國泰意料,怔了半晌,又問:“那——銀子到哪去了?”

  “你的人怎麼跟你說的?”

  “他沒有信給我。”

  和珅丟了箸,笑道:“我沒見著你的人。是我的管家見的,我讓他轉告三件事。一是國泰的事聖上震怒,誰也保不了他;二是可以叫國泰親自來見我。我管著收納議罪銀子,他請罪繳銀子,我按規矩在皇上跟前說情;三是太后老佛爺正造金髮塔,缺金子用,這些錢換金子貢給太后。皇上是天下第一孝子,太后肯說話,一百個錢灃也參不倒他——找我沒用。他就帶銀子走了。”

  他說著,國泰已經心裡亂了,所有這些回答,不但他不知道,也全都出乎他的意料:假如咬定和珅,也許就攀出太后,說得有鼻子有眼的也似乎不像謊言,即使是漫天撒謊,苦於自己手無憑據。一時間國泰心裡七上八下,竟沒了主張。聽和珅問:“怎麼,你要用這誣陷我?”忙中無計回道:“不敢,國泰沒這個心膽。我原就是交個朋友,往後有個照應,是高攀的意思……”

  “雖然沒有收你的禮,我還是覺得你瞧得起我和珅。”和珅見他放了松炮兒,更加慡朗鬆快,笑道:“不接禮,我也要照應,你出事有罪,更要照應。不然,聖人幹嗎把朋友算到五倫裡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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