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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奴才——”國泰從身上到心裡都驚顫了一下,深深俯下身去,“遵旨……”

  南邊台下官員早已黑鴉鴉跪了一片,都俯著身子側耳聆聽,劉墉劈頭一句話,竟壓得他們又低低身子,偌大天井院裡幾百人,竟死寂得像座荒廟,劉墉的語氣仍是不咸不淡,叫道:“霍潔清!”

  “卑職在!”那個頭一個進院的五品官閃身出來。人們這才知道他是欽差行轅的堂官。他雙手貼脾垂身而立:“大人請指令!”劉墉轉過臉問道:“怎麼沒見於易簡?”眾人聽見回話說:“在台下跪著,沒有列班。”聲音甚是耳熟,偷眼瞧時,竟是本省按察使葛孝祖!有人就心裡暗罵:“這油條老狐狸,又攀上高枝兒了!”思量不及,霍潔清已經高喊:“於易簡出來見大人!”

  喊了兩遍才有動靜,靠台根跪著的於易簡抖著身子站了起來,兩腳軟得像踩在棉花垛上,平平的地他竟走得高一腳低一腳的過來,燈光下看他的臉色,白得像刀刮過的骨頭,卻沒有穿官服,頭上戴的黑緞六合一統帽,藍緞皮坎肩套著灰府綢棉袍,他就是“下海”來的,活脫脫也就是當時戲子“角兒”平日打扮——不等說話就跪了,一副縮頭縮腦模樣。

  “已經請旨,革去你的頂戴,查看你的家產。”劉墉鐵青著臉,不疾不徐說道:“既然沒穿官服,回頭再繳上——你退一邊聽候發落。”

  當眾揪出了巡撫和布政使(藩司),卻還沒有宣布罪狀。見劉墉目光炯炯還在掃視,眾官員不知還要拿誰,心一下子又都吊得老高。劉墉卻不再點名,從和珅手裡要過黃綾匣子,一邊展紙,一邊說道:“現在宣布聖諭,各官一律跪聽”,他頓了一下,念道: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山東巡撫國泰原為滿洲一撮爾小吏,縯緣內府辦差,因其薄有小才不無微勞,蒙朕屢屢加恩不次超遷,乃得成一片封疆。國家既無負於汝,蕩蕩浩恩重重蒙受,理宜精白乃心,忠悃仰報廉已奉公勤於厥職思報國恩之萬一也。乃該撫在職游悠荒嬉耽玩政務,日事貪讀肥已損公,是忍於背負君恩,置朕於不明之地,喪心病狂乃於此極,思之易勝憤懣!

  前據御史錢洋、江南學政竇光鼐等人參奏,該撫貪縱營私罔顧國法,布政使於易倚亦縱情攫賄,上下其手合謀害民欺君,是該撫該藩司泯不畏死,朕復何惜三尺之冰成全汝等?因是著劉墉和珅持旨密查該撫不法情事。據劉塘和珅飛章密奏,歷城等州縣倉庫虧空,僅此一縣之隅,即欠銀三萬餘兩,乃竟敢收借民間余銀冒充盈實欺矇欽差查辦,朕初聞而疑,既見獵銀實據,不得不信:是錢灃竇光鼐所奏不虛也,以是特用六百里加緊詔諭劉墉和珅,即行查看國泰於易簡家產,革去於易簡頂戴,及二人職銜,留山東行在,待罪行勘定昭彰另行嚴議。人們都在靜靜地細聽,至此來龍去脈才大抵清楚。於易簡就跪在國泰旁邊,此刻已經能想事情了,不由瞟一眼國泰:“一般也就這副松包樣兒,平日看去還充諸葛——你說那些令都是一廂情願!”國泰卻在瞟和珅,和珅是一臉莊重凝視前方,誰也不知他心裡想的什麼。人們提心弔膽聽著乾隆在旨意中電閃雷鳴的怒斥,個個心顫股慄:不知下頭官員有無發落?想著,聖旨里已經說到了,

  至於屬員以賄營求,思得美缺一節。不唯國泰等受賄者未必肯露實情,即行賄各劣員,明知與同受罪,亦豈肯和盤托出?即或密為訪查,尚恐通省相習成風,不肯首先舉發。惟當委曲開導,以此等賄求,原非各屬等所樂為。必系國泰等抑勒需索,致有不得不從之勢。若伊等能供出實情,其罪尚可量從未減。劉墉等必須明白曉渝,務俾說合過付,確有實據方成信讞。此事業經舉發,不得不辦。然前經甘省王亶望勒爾謹一案甫經嚴辦示懲,而東省又復如是,朕實不忍似甘省之復興大獄。劉墉和珅當秉公查究,據實奏聞待朕裁定,欽此!一道數百字的諭告讀完了。劉墉生在山東長在北京,半京話半魯語讀得抑揚頓挫鏗鏹有節,人人聽得明白,只問國泰和於易簡的罪,餘下的只要老實坦白納賄求缺的,一慨可以從寬減末,“不忍”再像甘肅冒捐一案那樣一網兒兜了,殺的殺拿的拿罷的罷,眾人都打心裡透了一口濁氣。正不知該如何應對,和珅在旁盼一翻,極響亮地斷喝一聲:“怎麼?都不謝恩?!”

  “謝……謝恩……”

  眾這才醒悟過來這是在聽旨,參差不齊說著,雜亂無章叩下頭去。撲撲嗵嗵的像一群人走路腳步聲,又像往滾水鍋里下餃子一般。霍潔清便大步走到錢灃跟前,一副兇相,臉上泛著黑紅的光,說道:“請錢大人下令,卑職們侍候著了!”

  “戲子們賞銀領了回去。這裡看戲的大人們也各自回府,隨時聽候傳喚。”錢灃跨前一步吩咐道:“趕來國泰府觀劇的私交朋友、眷屬一律免驗放行,不得刻意留難!寄居府里的親戚,還有府里聘的清客相公師爺,或者雖是國泰一個宗族,已經分房另居了的,要問明國大人另行處置。”他說著便問:“國大人,有這類情形沒有?”國泰磕了頭,滿眼都是仇恨盯一下錢灃,說道:“府內都是犯官的財產。犯官有個寡妹,五年前回府,在後花園給她造了一處佛庵靜修,如果能饒,請放她一馬。如果不能,那是她的命,犯官沒有說的。”

  旗下滿洲姑奶奶還有替丈夫守節修行的!錢灃不禁肅然起敬,冷峻的眼神也變得柔和了,斷然說道:“那庵是她的私產了,不予搜抄——霍潔清辦上去!聽著,所有女眷丫環使人,騰出房子先安置了,不許搜身!有借查抄之便挾帶財產、欺凌家屬的拿住了,照盜匪劫掠財物論處!”

  他說一句,霍潔清答應一聲,回身走向東牆下站著的番役兵上列隊前說了幾句什麼,手一擺,大群人提著燈,火蚰蜒似地開進了內院,立時便傳出女眷們隱隱的叫號哭聲。這邊官員見已無話,亂紛紛擁擠著順東甬道狼狽退了出去。和珅趁亂,在內院門口找到劉全,聲音放得極低,說道:“你進去,只管查抄帳房,別的一概不管,只把帳目本子明細出入簿子抄到手,能燒就地燒掉,不能燒帶出來給我——聽著,這是要命關節,放出膽量本事,手腳利索著點!”說罷,“解手”回來,看一眼孤零零跪在地下的國泰,對劉墉道:“於易簡方才請求,想回府見見家人。我想,查抄他家他不在場不好,來請示一下劉公,允了他吧?”

  “嗯,可以回去。”劉墉說道,“只要派人跟牢了,防著他出事就成。”和珅有意無意看一眼國泰,笑道:“案子沒定,哪裡會有自戕的事呢?放心,我派人跟好他就是——這時候兒,他比我們還愛惜性命呢!”說著,拽著步兒去了。錢灃在旁聽著,目光閃了一下,向前一步說道:“我進內院看看,防著他們趁亂裹攜財物,登記造冊也要交待得細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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