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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要了,我已經飽了。”顒琰連連搖手道,“王先生儘管吃,我是不用的了。”王爾烈也笑,“我連日暈船,只想清淡的,也吃飽了一倒要看你怎麼吃完它!”

  人精子笑道:“這點子肉何足道哉!干我這行的要不能吃,哪來的氣力給主子出力賣命?”說著一刀切下,摞起又一刀,一大塊牛肉分成了老粗砂碗來大四塊,一手握卷餅,一手淋淋漓抓著肉,嗚嘯就一口咬下,滿嘴油光光的,也不見怎樣嚅動,登時就沒了。他也不嫌燙口,一時蔥卷餅子蘸醬,左右開弓往嘴裡填,一時端碗喝粥,豆腐小菜一撈食之,並連牛肉一塊又一塊,肥膩膩油漉漉只情遞送,竟似不怎麼咀嚼,一霎兒功夫,連原來桌上剩菜俱都一掃盡淨。眾人都看得目瞪口呆,顒琰駭然道:“不連牛肉,你還吃了七張餅四碗粥,你這肚子真不含糊,別說吃,我看也看飽了!”人精子笑道:“這有什麼希罕?主子沒見我七叔吃肉,三寸厚膘的肥豬肉,八斤吃下去,揉揉肚子說‘將就事兒,別再破費了’。”

  一句話說得眾人都笑起來,顒琰還惦記著鹽鹼地的事,見王小悟號店回來,說道:“魯老闆給他弄點吃的,他吃我們等——你方才說的用水洗地,要把大浪淀的鹼水放進運河,幾個夏天雨水洪水把這片地都洗出來,那要添增多少土地呀!”“這位爺您可真是眼裡有水。”惠兒在旁洗著碗插口道,“我們縣前任季太爺來這察看,也是這麼說的。說聲放鹼水,這裡的富戶都願意出錢挖渠,老百姓說情願出工不要錢,治出地來按工分。可下游是青縣,從青縣往運河放水,渠要從人家境裡過。那頭高大爺一張口要十萬銀子。滄縣是個窮地方兒,一時哪裡湊得出那許多?這就撂下了。如今我們這換了柯太爺,說是熬鹼也能掙錢。他老人家還以為這事容易,不曉得熬鹼要手藝,要燒煤燒柴,要支鍋蓋作坊,說說又說‘難’,依舊撂下了。”魯老漢道:“聽黃花鎮老人們說,三十年前這裡好地府兒。大浪淀上下都通運河,淀子外一望不到頭都種油菜,開起花來黃漫漫的,把村子都掩進去。淀子裡出蘆葦、菱角、蓮菜,能打出斤來重的魚來,後來運河幾次清淤,又幾次改道,上下都堵死了,鹼花泛上來就成了這模樣兒。”

  閒話吩叨著,王小悟已經吃過了飯,打著炮嗝兒過來道:“爺,咱們住后街蜂房錢家店。天這就黑了,洗個澡好好宿一晚,明個兒還得接著趕路呢!”顒琰這才笑著起身,對王爾烈道:“這是厚道本分人家,多賞點銀子吧!”說罷踅身出了店。他看了看天,蒼霧霧的一片昏暗,街上黑魃魃的幾乎沒有行人,也還都沒有上燈。透著門板fèng約略可見臨街人家晚炊的火焰閃爍不定。偶爾遠處傳來幾聲犬吠也是旋叫旋止,反而更增暮色幽暗淒涼。忽然,老大一片雪飄落在他臉頰上,幾乎同時,王爾烈在身後叫道:“下雪了!”

  人精子拉著兩頭毛驢隨後,小悟子打頭帶路,從店門口踅一個彎回到正街。顒琰這才知道:前街后街一房之隔兩方世界。這邊一街兩廂看樣子都是大戶人家,即使不是店鋪,一座一座的倒廈門也都吊著燈,粉橙紅綠映得一片彩,各家客棧飯鋪都還沒有打烊,街上人看樣子都是外地路過的,有的串街散步,有的在小餛飩擔旁吃點心,有的像是牛馬經紀,統著老羊皮襖蹲在房槽底下隔布袋拉手指討價還價爭得唾沫四濺。還有的醉漢滿口酒屁臭嗝兒,趔趔趄趄搖盪著身子哼山東道情,“王二姐在繡樓,空守了二八秋,思量起昨晚個那個夢,好不叫人羞……唉呀餵……好不叫人羞那麼個依兒餵……”……雜著各店裡吆五喝六的猜拳聲、罰酒聲,說笑聲還有女人咿咿呀呀的唱曲兒聲混成一片。

  四人正走著,冷不防小巷黑地里兩個女人躥出來,一個摟住了王爾烈“叭嘰”在他腮上親了個紅吻印兒,一個抱住了顒琰,絞股糖般扭定了撒嬌弄痴:“小哥哥屋裡坐,有好東西給你看,包你百看不厭!”顒琰和王爾烈哪裡見過這個?鬧了個手忙腳亂。加著小悟子人精幹連嗆喝帶罵才撕擄開身子,王爾烈用手帕子一個勁擦臉,顒琰手足無措,摸摸帽子又拽拽衣襟,紅著臉兀自心頭突實亂跳。連連道:“這什麼話?這怎麼回事?”那兩個婊子勾肩拉手跑到暗地裡,不知嘀嘀咕咕說了幾句什麼,突然發出一陣嘰嘰格格的浪笑。

  “呸!”王小悟咋著笑罵道:“冷不丁的就躥出兩條騷母狗——這地方怎麼這個德性!”人精子笑道:“沒有驚著爺吧!娼婦也分著三六九等呢!這是下三爛的野雞——你到濟南堂子裡看看那些侍書,比大家千金還體尊些呢!”顒琰猶自心有餘悸,捂著發燒的臉皺眉道:“還要叫我堂子裡去看看?我永不去那地方兒!”王爾烈想著方才光景直皺眉頭,一眼見一家店面山牆上貼了許多紙,三兩個過路人伸直脖子,就看小攤上的燈覷著眼看,便道:“左右回店也沒事。我看好像有什麼官府告示,咱們瞧瞧吧?”顒琰一點頭沒言聲,跟著走過去。

  牆上貼的紙色甚雜,紅白兩色居多。大的可擬桌面,小的巴掌來大,有寫“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夜哭郎!”的;有賣跌打丸狗皮膏藥的;有賣春藥的,“專治雄風不振,管保金槍不倒”;治楊梅犬瘡的“一敷光鮮永不再犯”……五花八門亂七八糟。倒真有一張告示式樣的,寫的卻是啟事:

  奉欽差副使和大人諱珅瑜。仰賴我大清列祖列宗深仁厚澤,我皇上數十年宵旰勤政夙夜匪懈,天下大治承平極盛,民殷而府實,禮興而樂倡,文物典型春華繁茂。此世人所共知焉。德州處三省之衝要,挾運河驛道之利,軸轤相街帆檣林立,四海富商貨殖聚散,五湖賢達頻臨過往之地,乃學宮門破敗不堪,廟宇園林調敝失修,街衢橋樑會館堂肆皆不足觀瞻,此我商家之責任也,用是德州十八行業主聚而議定,各自出資興修館驛堂摟,合資葺繕學官孔廟會館廟宇,光大文明以足藻飾。奉德州知府徐諱彥光憲諭,特發啟示文告周知。此冬閒之季,四方有欲謀工者,或擅山子野,或精木藝瓦工、石匠雕工,皆可在本地投保俱引,至德州碼頭興工處報名投用,量材施用,工酬不菲。擬招用四千人,滿員即止。見示有意者——

  下面的角被撕掉了,但意思看得明了:德州在大興土木,而且是奉了和坤的諭堂皇行事。印證惠兒兄妹要去德州作工,更坐實了是真。

  顒琰一邊看一邊沉思,已是陰沉了臉,一言不發抽身便走。王小悟不知什麼事觸翻了這位“爺”忙搶幾步到頭前帶路,王爾烈二人也忙跟了上來。這一路七扭八折坑坑凹凹,眾人誰也沒再說話。遙見盡鎮南頭一盞米黃西瓜燈在風中搖盪著,上頭寫著“錢記蜂房棧”五個茶杯大小的字,已知是到了。一個夥計挑著盞小燈在門口守望,影影綽綽見他們四個過來,小跑著迎上,對王小悟道:“這位爺,叫我們好等!嘿嘿……還以為您另找住處,不來這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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