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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個人趕到黃花鎮,已是西正時牌,集剛剛散場,背搭褳的、挑擔子的、趕牲口的亂鬨鬨離鎮而去,滿街遍地的牛驢騾糞蔗渣柴屑混在浮土泥沙中,片石爛磚壘起的湯餅鍋灶兀自余火未盡青煙裊裊。人精子連問幾家大門面客棧,俱都是“客滿”,細打聽才知道都住的滄縣和滄州府的衙役,為因“皇子十五阿哥爺奉旨出巡山東”,這裡緊臨運河,是必經之道,府縣連日傾巢出動維護治安,鎮裡大店都住的這些人。顒琰聽得好笑,說道:“倒不曉得他們這麼張致的,咱們怎麼辦呢?”王爾烈道:“他們也是好心,勤謹奉差總是不錯——看后街有小店,尋兩間房胡亂住一宿,只要潔淨就成。”顒琰中午在船上只吃了一盤點心,走了這老遠的路,早已飢火中燒,眼見前頭大店中進進出出吆吆喝喝都是圓帽子藍衫衙役,又雅不願混跡在這些人中間吃飯,一展眼見左近一個小鋪,糙頂瓦檐只兩間門面,門口靠一塊門板,白粉寫著“留飯”二字,門前打掃得十分乾淨,因指定了道:“小悟子去定房子,我們在這裡吃飯等著。”

  “是囉!”

  小悟子答應著攛蹦去了,人精子在門口拴馬樁系了驢韁隨王爾烈、顒琰進店看時,其實是兩間在前,迎門通著後邊還有兩間暗房。老實說話這不能叫“店”,只是個臨街住戶,擺攤兒賣粥飯的人家。店面里堂陳設十分簡陋,靠西牆兩口風箱柴鍋煙囪通向屋外,像是一口鍋造飯一口鍋炒菜,旁邊支一個案板,四張矮桌旁擺著十幾張小杌子,是供客人坐著吃飯用的,桌凳地面都抹掃得十分清淨。也沒有夥計,只一個五十多歲的老漢統著一襲粗青布老棉袍,挽著袖子正在洗碗。見他們進來,老漢忙揩了手,一唱老實巴交的樣兒哈腰賠笑道:“三位爺台來了?請隨意坐。我這兒寒磣得很,只有家常飯菜,白麵餅子卷蔥蘸醬,粥是現成的,還有自家醃的小菜,想吃麵條兒現做。眼下大冬天兒也沒什麼鮮菜,蔓菁蘿蔔白菜,也有雞子兒,隨意炒點給爺台們下飯。”人精子自到鍋邊攪了攪那粥,嘗了嘗回身笑道:“二位爺,是黃米綠豆粥,水也不好。連肉也沒有,咱們換一家吃吧。”顒琰見老漢一臉失望,木著臉呆笑不知所措,倒覺不忍的,出笑道:“這裡也還潔淨安靜,我有素的就成。你們要吃肉,叫老闆去買點熟肉過來也是一樣。”說著便坐,王爾烈也坐了,說道:“我也不用吃肉。現成的吃飽就好。”說著老漢已經提茶出來,每人斟上一盅,又問人精子:“爺要什麼肉?鹵豬頭?五香羊頭?還是牛肉?要多少?”

  “要五斤熟牛肉。”人精子無所謂地隨口說話,“要淡的。你這裡有醬蘸著吃,也就差不多了。”顒琰端著茶一呷,正要說話,聽見這話不禁一怔。王爾烈也瞪圓了眼,迷惑地看人精子,不知他是玩笑還是真的。人精子見老漢目瞪口呆盯自己,笑道:“我又不是怪物,怎麼這樣看人?——這裡沒有賣牛肉的麼?”老漢這才醒過神來,連連呵腰道:“啊——有有有!是我沒見過世面,不知道爺恁大飯量的,叫爺給嚇住了。”回身向裡屋叫道:“惠丫頭——到后街季家湯鍋上端五斤牛肉來——一會客人付了帳就送錢過去!”

  接聲兒便聽裡屋“哎”地答應一聲,一個十四五歲的姑娘挑簾出來,高挑身材杏子臉,烏鴉鴉一頭青絲,又粗又亮的大辮子直垂到腰肢,青布大褂月白撒褲滾著繡梅鑲邊兒,一身慡淨利麻出來,只看了王爾烈三人一眼,走到老漢身邊小聲道:“這半個月賒了人家二百多文呢!我娘抓藥的帳也沒還,就是人家不張口,我也不好意思的……”說罷轉過臉,大大方方給顒琰蹲了個福兒,說道:“爺們吉樣!我們實在是小本生意,沒不過腳面的水,不怕爺笑話,得請爺賞了錢,才好開口買肉回來,爺們包涵些個。”顒琰生在深宮,養在王府,身邊丫頭多得叫不過名字,也向不在這上頭留心。這樣頭遭瀆面相對,那姑娘黑瞋瞋一雙瞳仁凝視自己,頓覺渾身不自在,忙著掏袖子摸荷包,才想起錢在驢搭包里。人精子早已遞過半兩一塊小錁子,笑道:“這個連欠他的債都還上了。瞧你一家子也是老實人,不用找了。”惠丫頭接了錢,忽閃著眼看了看三位客人,忽然臉一紅,變得有點忸怩,躬腰一斂衽,細聲細氣道:“謝大爺的賞……你們是菩薩心腸,老天爺照應著爺們呢……”說罷匆匆去了。

  這裡老漢擺出飯來,白面玉米黃白二色煎餅焦脆噴香,另有蔥白兒、薑絲、醋胳蒜苔兒、紅椒,蕪姜,大醬碟兒里兌了小磨香油,還有生醃芹菜、豆腐丁兒、青白翠紅滿案撲鼻兒香,顒琰平生沒吃過這色飯菜,蔥蘸醬加小豆腐卷了玉米面煎餅,人口但覺齒頰生津。王爾烈吃了一口,便連叫:“好,好!就這醃菜也和我東北不相上下!”老漢在旁吸著旱菸看他們吃飯,說道:“只是這地分兒水不好。我們吃慣了也沒什麼,外來人消受不了。”人精子卻似乎不在乎那鹼水稀飯,煎餅卷蔥猛吃,稀飯猛喝。

  閒話吃喝中顒琰才知道這家姓魯。淄川老家前年鬧蝗災落居這裡,近村開了五畝鹼地,變賣了行李家當在臨路蓋這幾間房,專門照應驛道過往腳伕車把式挑擔推小車一應苦作行人。顒琰因問:“既然鹼地能開荒,你多開些地不好?五畝能有多大收項?”

  “地就在那南邊。”魯老漢用煙杆指指門外,“這地要用水洗才能種點高粱什麼的。水洗過的地沒勁,幸虧這鎮上多的是牛馬糞,漚出來再上地,夏天雨水多再洗。比我們老家種地費十倍的工不止。老伴身子骨結實還好,給人家過往客人洗洗衣裳,fèngfèng綴綴將就混個肚子圓。她去年老寒腿犯病,就算我一家子都病了……唉!”他滿臉皺紋,仿佛在品咂旱菸的苦辣滋味癟著嘴吮著菸嘴吞吐煙霧:“沒法活命了……德州那邊聽說活計好找,他舅舅來說了,兒子閨女都去,兒子會木匠,惠兒能洗衣裳,針錢活計也好,正給他們湊盤纏,討條生路去吧!”他舔了舔發乾的嘴唇,沉默了。

  王爾烈在旁聽著,代這一家想想,也真是沒有法子。因問道:“滄縣既然不如淄川,你們回鄉去不好?熟人熟土的到底有個照應,何必叫兒女們再去德州?”魯老漢道:“這地方臨官道靠運河,北京南京過來過去的大官多,還算有王法,我們家那塊里進去就是青石山,大戶人家一頭通官一頭通匪,忒霸道的了。今兒一個捐,明兒一個稅,後日又是哪個大王來‘借糧’,一層層兒都壓了小戶人家身上。像惠兒這樣的女孩子,出門走親戚五里地都不放心,財主們巴結土匪,叫了佃戶人家妮子進去‘幫活’,一個不對就糟蹋了——”他還要說時,惠兒已端著個條盤進來,大約在門外已聽了這“不中聽”話,紅著臉嗔道:“爹!哪有這麼多閒話!”人精子看那塊牛肉,是整整一個牛後腿肩胛,上頭帶著湯鍋里的浮沫,猶自蒸騰大冒熱氣,整個屋裡都彌散著濃烈的肉香和茴香桂皮香味,嘻嘻笑著接過來安在桌上,從腰中抽出一柄解剜尖刀割下一臠,說道:“小惠,這塊筋胛板給我主子們薄薄切一盤。剩下的我來消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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