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8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太后宮裡一如往昔,仍是暖得融融如春。她正在榻上開紙牌,旁邊一邊跪著定安太妃幫她看牌,還有二十四福晉跪在她身後輕輕替她捶背,見乾隆進來,丟了紙牌笑道:“皇帝來了!訓了兒子又來侍候老娘——方才他們過來說了,要在我這裡進膳。我剛剛已經講過,況且今兒齋戒,那些素餐太淡味,也怕你進不香,已經知會汪氏過來給你現炒。你且坐著我們娘們說話,等著,就好了的。”乾隆笑著給母親請了安,見何雲兒和丁娥兒也在,坐在炕下陪著說笑,因笑道:“都免禮了吧——方才說天變了,想著青海那塊地氣酷寒,賜了貂袍給兆惠、海蘭察,這邊就遇見你們。好啊,都晉了一品誥命了,這身服色瞧著更是福相了。”又對定安太妃和二十四福晉道:“你們安生侍候老佛爺,別下來行禮了。”說著在炕沿偏椅上坐下。

  “謝主子恩典。”何雲兒和丁娥兒到底還是蹲了福兒才坐下。兩個人都有身孕,給乾隆打量得不好意思的,斜簽著身子半面朝乾隆半面向太后。何雲兒是個靦腆的,微笑著不言語,丁娥兒笑道:“皇上的恩真是比天還大一倍!我跟前那個猢猻小子狗兒也封了車騎校尉。昨兒我打發他到他爹海蘭察跟前去。我說你封校尉有甚麼功勞?還不是皇上體恤你爹在外頭冰天雪地裡頭出兵放馬,給皇上出力賣命的過?兒子你聽我說,真福氣還得靠自個掙,自在不成人,成人不自在,你給我穿暖和點,到大營裡頭當個真校尉,一點一點巴結差使往上掙。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後三十年看子敬父,你給我們掙後三十年的臉面去。”何雲兒也道:“這說的是。我媽娘家那莊裡有個黃員外,二十年頭裡掛千頃牌,宅院一片連一片,黑沉沉地一座城似的,那家的公子哥兒、小姐這屋那屋裡去,幾步道兒都是丫頭攙看。說敗落,幾年光景兒,房子拆的拆賣的賣。尊榮的不尊榮,體面也沒體面了,兒孫們賣漿的、刨煤的、下地種莊稼的各奔前程,挑擔子走幾百里,誰替他?”說著就笑。

  兩個人絮語說家常比故事兒,連太后一干人在炕上都聽住了。乾隆聽得目光炯炯,連連點頭嘆道:“這些道理聽似俗話,真是有絕大一篇文章在裡頭,很可以講給阿哥們聽聽。多聽這些,敢不警惕戒懼天命無常麼?嗯……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後三十年看子敬父——真真的要言不煩!”又對大後道:“八阿哥、十一阿哥來請安過了?大約又是笑丟個臉撒嬌兒告屈的?皇額娘有精神就教訓他們,懶得說就別理他們——顒璂是身子弱,養著也罷了,其餘的要一律出去辦差。母親放心,兒子疼孫子和先帝爺母親疼兒子的心是一樣的。力所能及的叫他們歷練,斷不至委屈他們的。”

  “沒有。”太后聽得笑了,“他們沒有告屈,端端正正請安說了一會話就去了。”二十四福晉半卷著袖子給太后捶背,見皇帝說著話幾次瞟自己,有些覺得,已微紅了臉。見太后理牌,就勢兒歇住了手,放下袖子幫著整牌。笑著對乾隆道:“孫子們都滿好的,又聽話又有學問,怎麼皇上還是不足意兒——顒璇的詩、顒瑆的畫兒都刻成了本子,我雖不懂的,瞧著比外頭坊里買回來的還要強些兒呢!依我說也就罷了——倒是顒瑆說了,他去看給老佛爺造的金髮塔,說是金子仍舊不夠使。我說我再捐二百兩,老佛爺就笑了,說也不爭我那點體己,皇上瞧著哪裡再挪動幾萬兩,只怕就寬裕了。”

  她是康熙最小的兒子諴親王允祕的繼福晉,滿洲老姓烏雅氏,是乾隆祖母的娘家侄女兒,論起輩分是乾隆的親嬸子,論起年歲卻才不過二十六八歲。一身乾脆利落能說善笑,見乾隆都不大避諱的。乾隆一向在她身上都不大留意,今日不知怎的忽然覺得她異樣俏麗嬌媚。見她巧笑生暈流眄含睇,銀鈴兒般脆聲宜人,不覺心中一動,笑道:“二十四嬸說的是——不就幾萬兩金子麼?咱們從戶部庫里搬來使不就結了,連這宮這牆都踱上金,貼上金箔,多富麗堂皇吶——嬸子進來不易,今兒有空兒,陪老佛爺多說一陣子話,算代我們孝了,好麼?”烏雅氏聽乾隆調侃,掠鬢一嗔一笑說道:“我一個婦道人家懂的什麼,皇上只拿我取笑!你二十四叔這兩日病得不好,想同著和親王福晉雲九宮娘娘廟求藥。晝兒說那是巫術邪教,咱們這樣人家可不能沾那個邊兒。他們爺倆兒脾氣一樣,都說是生死有命,連醫生都不叫看!不信神又不看醫,那不是等著——”她捂了一下口,“原先回過老佛爺的,老佛爺說就宮後小佛堂里去給觀音菩薩上香,守齋許願,那屋裡太冷,這會子在生火呢!”

  炕上坐著的太后、定安太妃都是老眼昏花,炕下丁、何兩位夫人都是玲瓏剔透聰明絕頂的人。見這光景兒二人目光一會意,娥兒便道:“時辰不早了,家裡還有一堆事,也要寫信給海蘭察,說說我們沐浴皇恩,臣妾這就辭了。”太后笑道:“你們很合我的脾性,勤著些進來給我說話解悶兒。”乾隆也道:“家裡要缺什麼,或者有什麼事,進來稟你們皇后娘娘,或者告訴內務府一聲。你們見了阿桂夫人,把這個話也說了。”微笑著看二人辭出去,轉臉對太后說道:“造這個金髮塔是我的心愿,把老佛爺梳落的發都藏進去。兒子知道您節儉,不過這是兒子的孝心,要讓後世當太后的都羨慕您老的福氣!大清既然現在是極盛之世。這也是極盛的氣象麼!金子不夠想法子再湊,發塔底座摻些銀子也使得。和珅現在出差了,這種事他回來辦,他有辦法!”

  說著話,飯菜已經上來,定安太妃便起身辭出。烏雅氏下炕幫著在小案上布了菜,也向二人蹲福說:“去小佛堂。”乾隆吩咐:“告訴汪氏,晚膳在皇后那裡進,還叫過去侍候。”又道:“去人到養心殿把鎮紙那柄如意送過小佛堂,賞烏雅氏。”烏雅氏謝恩去了,這才坐下吃飯。太后嘆道:“我的兒!我雖不出門,外頭進來請安說話的也多,也約略的知道些事:不少地府兒出災了呢!有些傳言很不好喲,也要有個開流節源的法子!”乾隆撲地一笑,說道:“母親,那叫開源節流。‘開流節源,還了得!”

  “就是這麼個意思。”太后也笑,說道:“如今進項大,康熙爺、雍正爺時候沒法比,可出項也嚇人!修園子、打仗,那是金山銀山往起垛!和珅也不能廚金尿銀,還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我是人間福都享盡了,一門兒心盼著你好兒孫好,這就能合眼去見先帝爺。咱們自家能省的,用到官中上去也能辦不少事救多少人,那不是積德?”

  乾隆一頭吃一頭胡亂答應著稱“是”。一時飽了,手帕子揩著臉又漱了口,過來給母親捏著捶背,娓娓說道:“額娘說的都是正理。兒子心裡有數,都記著呢!哪裡有災,兒子比娘還要經心賑濟!不但糧食,還有寒衣、防毒傳瘟的藥,這種事出毛病就不是小事。可恨的是下頭這些官,層層兒的裝塞自家腰包兒,這裡傾盆大雨,到下頭就變了毛毛雨!娘聽我說,我盡孝一層是自己的天性,一層要教天下人都講孝道。有了孝才有忠,所以這也是大道理上的事。一個崇文門關稅、一個議罪銀子,雖說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畢竟隔了一層,不是從百姓身上急征暴斂,數目有限,咱們寬裕了,也給官員們開一條自新的路。這裡頭也有個‘教化’的意思……和珅軍政、民政都不是大才,理財上頭別人還是不能及他……唉,天下這麼大,事情這麼多,要想處處周全也真的是難……兒子還不是為這些一夜一夜的熬燈?”他一邊說一邊心裡感慨:議罪銀子和關稅內務府抽成入大內使用,其實就是官銀入私,成了皇家的“體己錢”,能哄了太后,哄不住外頭文武朝臣,只合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肯下部議明白詔告,也就是有這份不可告人的隱衷。可紫禁城圓明園等處宮人比先朝增了差不多十倍,又不能明白正道從戶部增支銀兩,不這樣也真是沒辦法。又絮絮說了幾句家常,見太后眯著眼有了睡意,小聲吩咐秦媚媚:“好生侍候著。”悄沒聲退出了慈寧宮,看表剛過午初,對守在宮外的王八恥說道:“朕有點乏,要進裡頭略歇息一會兒,你們回養心殿,叫王廉在鍾粹宮門口候著,未時朕回殿辦事。”王八恥一干人答應著退去了。乾隆獨自散著步子沿永巷向北。在鍾粹宮門口遲疑了一下,還是跨步走進了佛堂小院。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