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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可就是俗語裡說的了——哪個廟沒有屈死鬼呢?”乾隆嘆了一聲,轉臉對顒琰道:“這都是小事,裡頭存著一個‘道’字,你可明白?”顒琰忙恭敬答道:“是。據兒子聽,陳安兩家糾葛各有其理也各有其情。陳氏當生死存亡之時挺而走險,禮部揆情也是據理而言,紀昀、于敏中權衡利弊,也都有不得己之情。據之於天理,揆之於人情,即是道——兒子的見識愚鈍,請皇阿瑪訓誨。”乾隆問道:“難道沒有是非?”“回皇上。”顒琰從容答道:“大事國事須是非分明,小事家事寧可朦朧視聽。要在取於忠恕之道,不以苛察折衡,或能近於中庸。一存偏執之見就難以公允了。”說罷低眉垂首聽訓。

  乾隆沉吟了一下,說道:“也還罷了,卻也不是甚麼了不起的見識。你今年整十五歲,正是志學之日聽說下學只是閉門讀書?朕還是取你這一條,不過,民間有長兄如父這一說,杜門不與兄弟們往來,也就帶了偏執之見了。朕帶你出來,並非你有什麼驚動人的好處——已經擬定了李侍堯的主考,由他給你似三十篇文章你作,春闈你下場去考一考。”他轉臉看一眼隨從太監,“你們誰活夠了,只管往外說!”

  皇子以公車舉人身份入試春闈!所有的人都愣住了,紀昀目瞪口呆,李侍堯懵懂發悶傻子似的張口結舌,顒琰那樣老成謹厚的人也一臉呆相,都茫然注目這位至尊,不知他葫蘆里什麼藥。

  “朕不是好奇心盛標新立異。”乾隆說道,“不講聖祖、世宗爺和朕,都是辦差辦出來的,經過多少大驚大險艱難竭蹶,才領略了人間疾苦世事艱危——你們講,單在毓慶宮聽聽師傅講學,看幾行聖人書,朕能不能手造今日極盛之世?”他凝視著爬滿了藻須樣紫藤的宮牆,似乎思慮極深,眯fèng著的眼睛幽幽放光……顒璘年歲還太小,顒璇和顒瑆從明日起進軍機處參贊行走,學習政務。顒琪朕昨日已經接見,到江南清江視察河務。朕像他們這麼大,早就獨自出外辦差了。朕在高堰,天上雷鳴電閃,大河洪水滔天,暴雨傾盆如注……指揮數萬河工堵決固堤——像你們,見那陣仗先就軟癱了!在高郵,命王府護衛連斬三名鼓動鬧事暴民——像你們,給你們一隻雞不知道怎麼殺,手都發抖,還要替它念《往生咒》!——朕要那些窩囊廢物稀泥軟蛋阿哥做什麼?!——”他突然厲聲喝道:“要歷練!——懂麼?!”

  顒琰嚇得渾身一個哆嗦,已是蒼白了面孔,要跪,看看父親臉色,沒敢。但皇帝問話是不能不回的,因顫著聲氣說道:“兒子都記下了。兒子下考場也是歷練,能知士人甘酸苦辣,他們來自五湖四海,也能從他們口中明了外間世情。皇阿瑪,兒子必不辜負您的苦心厚望,做一個有守有為的賢王……”乾隆把目光轉向李侍堯,說道:“本來,他進考場也不為希圖功名。你是主考,他又沒有舉人身份,又不願讓禮部知道,怕場裡誤會了,反倒物議沸騰。你安排一下,他的墨卷若能過了房師這一關,你就取他貢生,也不必顧全他臉面特意取中。會試過後他就到山東賑災,不要再殿試了。阿哥們平日是不作制藝文章的,叫你給他出題試作,練一練手,不至於出醜就成。”

  “如今滿京城都是各地來會試的舉人。”李侍堯這才明白了乾隆“聖意”所在,滿心狐疑消散,一腔忐忑俱安,笑道:“十五爺既要歷練,奴才的意思,文章要作,也不妨和這些舉子們有些個文事往來,會會文寫寫詩什麼的。晚間就住奴才府里,到會試時隨奴才的文辦師爺們進場,餘下的事就好辦了。這麼著不顯山不露水平安穩妥,只是委屈了爺些。不知道王爺意下如何?”顒琰整日憋在宮裡,一步路不多走一句話不妄言,和別個阿哥一樣,外面上尊榮光鮮,其實如身在囚牢,巴不得李侍堯這一說,已是聽得喜動顏色,剛要答應,乾隆一擺手道:“怎樣安排都不委屈!——你們下去自己商量。去吧!”

  顒琰隨著李侍堯退下去了。乾隆回頭吩咐王八恥:“你們退到園外去。”說罷,向御亭旁走去。紀昀楞了一下,驀地一個念頭升上來,皇上有要緊事要和自己說!此時也無從揣測,屏息穩了穩神快步躡了上去。走在乾隆側畔,不時用目光睨著他的神色。

  乾隆卻似乎有點漫不經心,緩緩移著步子在一片萬年青花盆擺成的+字不到頭花架間倘徉,未了在御亭石階前站定了,抿著嘴一聲不言語。這裡北邊是一帶花房,因天氣晴暖,房頂的糙苫都卷揭了起來,一排的暖牆上密密匝匝擺滿了各式各樣的盆景花卉,吊蘭、海棠、西蕃蓮、鳳仙、雲竹、墨西哥仙人掌、荷花令箭、月季、玫瑰、蝴蝶花,各色各樣的糙藥都分圃栽種,在陽光下湛青碧綠鬱郁蘊蘊,嬌艷不可方物。更有叢梅、館梅,或箭枝茂生,或椏柯交錯、新苞如豆,粘、白、黃蕾艷色橫陳……都灑了水的,映著日光像鍍了一層透明的琥珀,顯得異樣精神。紀昀正看得目不暇接,乾隆在旁笑問道:“紀昀,你進軍機處多少年頭了?”

  “啊,回皇上。”紀昀忙道,“連同進軍機處學習行走,整二十五年了。”

  “二十五年,是一世光陰。”乾隆隨手掐一段骨節糙,在手指上捻著把玩,又問:“你今年是多大年紀了?”

  “臣今年犬馬齒五十又六。”

  “唔,看上去身子骨蠻好的——朕知道,你不甚進穀食的,照舊還是吃胙肉?”

  紀昀滿面賠著笑容,心裡提著勁回道:“食谷者生,臣哪敢不進穀食呢?《左傳》里又講‘食肉者鄙,未能遠謀’——所以搭配著進食。先時初入宦途,薄俸不足食肉,先孝賢皇后娘娘特許臣隨侍衛們進食胙肉。其餘軍機大臣都沒有榮與這個恩典,日子久了,也不好吃得太實在。如今只初一、十五兩日吃,以示敬誠不忘本,其餘日子當值,就在軍機處大夥房就食。”

  乾隆含笑點頭,說道:“能不忘本就好。倒是‘不好吃得太實在’說得有意思——阿桂和你同歲吧?”紀昀道:“阿桂比臣小一歲。”乾隆漫步走著,撫撫大麗花,摸摸龍鬚糙,又到玫瑰叢前扯過枝條嗅那花蕾,直起身子踅到一片空場上,摸摸石凳子,覺得不涼,就陽地里坐下了,又問:“這是什麼地方?”紀昀不知他問話用意,便道:“是御花園。”乾隆一陣笑,“你和朕打模糊兒——朕問這片空場,這月台是做什麼用的。”

  “皇上,這是拜月台呀!”紀昀加了小心笑道:“每年八月仲秋,內苑都要在這裡團會拜月,臣等也常常蒙賜榮與的……”乾隆凝視著那座半月形石砌的月台,因為年深月久,月台上的石桌石凳,拜月用的石案腳下,沿落地的石基上班斑駁駁都是暗紅的苔鮮,還有不知名的枯藤,無聲地沿著牆基,仿佛要向人訴說什麼,許久,他嘆了一聲,說道:“這個地方出過一件大事,外間的人絕少知道。康熙四十六年,聖祖爺在這裡家筵釋月,八叔、九叔、十叔、十四叔是一撥,二伯伯、三伯伯、十三叔又是一撥,就在這裡窩裡炮,大打出手……”他臉上帶著難以形容的笑容,徐徐說道:“為說笑話說惱了的,體尊也沒了,臉面也不顧了,那份子天皇貴胄的雍容華貴溫文爾雅都沒了,有的打,有的罵,有的吵有的叫,十叔打得頭破血流,十三叔當場要撞階自殺……六十多年了,一晃過去又是今日。朕每到這裡總不禁想起這件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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