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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是……”紀昀再不防他張口頭一句問這個,怔了一下笑道:“臣是在想。皇上御極四十年,春秋鼎盛間已經天下大治,臣鈍駑之材青蠅之志,能附於聖朝隆化之中,名垂竹帛之上,自然不勝榮耀歡洽。”

  乾隆不禁呵呵一笑,說道:“若說你此刻有這個想頭,朕信得及,方才會議時笑,不為這個。”紀昀見乾隆高興,笑道:“臣的心思難逃聖鑒。是因了工部尚書侍郎的名字有趣,又想起和阿桂說過的個笑話兒來,肚裡有點忍俊不禁。”乾隆笑道:“幾年事冗任繁,不聽得紀曉嵐說笑了。你本是天性豁達詼諧人,磨得快和傅恆一樣深沉了,悶葫蘆兒似的有什麼好?有笑話就說,逗朕一個樂子。”

  “皇上必定還記得,”紀昀說道,“黃尚書四年前調京後有個夾片摺子,請調鴻臚寺或者是大理寺任卿貳。因為他本名‘仕郎’,又姓黃,同年們就給他起諢名兒‘黃鼠狼’,恰在工部當侍郎,官名兒湊起來仍叫黃鼠狼——竟是坐定了這名兒!所以一聽他改臣就想笑:黃鼠狼上樹(尚書)了!”

  眾人一聽都笑起來。乾隆想起來黃仕郎確實當面跟自己訴過苦,那臉吃了苦藥似的委屈無奈相至今宛然在目,聽到“黃鼠狼上樹”,一手加額看天上的樹影,笑得前仰後合:“再說一個,再說一個……”

  “下一個是陳家兄弟的。”紀昀一本正經說道,“是他們入貢那年,我還沒有進軍機。在傅六爺家吃酒,訥親阿桂、敦誠、敦敏都在。我去得遲些,在門外聽他們說笑行令,講到場裡文章。兩兄弟都吃醉了,硬要眾人聽他們背文章。皇上記得那個敦誠,最愛說笑的,在旁邊挖苦,說一個是狗吃屎文章,一個是狗放屁文章。”

  說到這裡,眾人想著當時熱鬧情形兒都已笑了,紀昀接著道:“……兩下都半惱了,鬧得沸反盈天,不依不饒的。我一進去都拉著評理,又要再背一遍給我聽。皇上,你知道聽這類文章多受罪吶——亂糟糟的聽有人罰我遲到酒,就說了個笑話罵他兩個,逗得大家噴飯一笑也就罷了。”說罷舔舔嘴唇。眾人聽得正興頭沒了下文,不禁詫異,李侍堯道:“怎麼,轟轟烈烈的,突然炮捻兒濕了?”乾隆也問:“什麼笑話?”

  “我說在家睡覺,夢見了宣聖王”紀昀款款說道:“宣聖王說你的文章我都見了,連你的門生同年,寫的那些高頭講章惡臭八比,失忠恕之道,存苛察之心,空言義理性命,罔顧國計民生、一類是吃屎文章,一類是放屁文章!我說,‘臣愚昧,實在不懂宣聖王的意思。’宣聖主說,“你沒見過狗吃屎,狗放屁?我趕緊回禮謝罪,說:‘回王爺,狗吃屎乃是臣所見(陳索劍),狗放屁乃是臣所聞(陳索文)!’”

  眾人一怔之下隨即都放聲大笑。乾隆正展臂伸欠,突然憬悟忍俊不得,差點走岔了氣,彎了腰咳嗽加笑。顒琰便忙著過來,笑著給他捶背。跟從的太監們也都笑得打跌趔趄,李侍堯一手捧腹,一手指著紀昀,渾身笑得亂顫,結結巴巴直叫:“口孽……口孽……也不①宣聖王即孔子怕主子笑閃了身子……”紀昀便忙著過來要水端給乾隆,又擰毛巾遞上,說道:“皇上輕易不得閒暇的,臣想逗您痛樂子,不覺就放肆了……”

  “無礙的。”乾隆笑過一陣,覺得渾身鬆快通泰,說道:“紀昀詼諧,有點像先帝爺手裡的劉墨林。他在世時朕在藩邪,朕也是很器重的……”他沉思著,已是變得有些感慨:“一晃就近半百年……劉墨林是遭了年羹堯的毒手死的。如今怕也是墓樹老木已拱了……”這件人事,李侍堯倒是多少知道一點,忙道:“奴才去西安給尹繼善送軍餉,拜望過這位前輩先賢的住城。墳場護得很好,蘇舜卿也合葬在那裡。奴才還栽了兩株合歡樹在墓前。他們泉下有知,皇上五十年後還這麼著謹念追懷,必定感激無地,求報於生生無既了。”

  蘇舜卿,紀昀是耳熟得很了,只道她是京師雍朝名jì,死得節烈,不料是和劉墨林有這一段纏綿淒情。見乾隆感傷,忙勸道:“李皋陶說的是。臣思量聖上有此一念三界皆知,不但劉某,蘇氏也無比蒙寵不勝榮耀!”見乾隆臉上綻出微笑,忙又湊趣兒:“上次他們幾個翰林挽蘇舜卿,寫詩寫賦的,總歸兒女子旖旎情長,臣這會子忽然有了警句——此固一時之雌也,而今安在哉!”他靈機一動,揚聲誦出這麼一句“警句”,又惹得眾人一陣歡笑。乾隆因道:“你的《灤陽續錄》朕已經看過。有人說文章低毀宋儒離經叛道。朕看抵毀宋儒有之,離經叛道則無。它的宗旨是勸善懲惡麼!程朱那一套就沒有可疵議的?名為‘存天理,滅人慾,’其實是標榜自家門戶!責備起人來沒完沒了,危言聳論驚世駭俗,其實朱熹自己也算不得甚麼赤足完人。像蘇舜卿,雖然操止下雅,一遭踐污就仰藥殉情,還不是烈女?要弄個道學家,不知編排她什麼呢!畢竟他自己心裡是怎麼個髒,真是天知道!”他忽然想起陳索文母親的事,換了正容問道:“陳索文為母親請命的事,似乎你有話要說?”

  “回皇上。”紀昀也斂去笑容,一躬答道:“索文母親陳安氏旌表建坊一事,二十年前就報到了禮部。當時禮部尤明堂派人去查,當地有人指證,安氏未嫁之時曾被海寇劫掠挾持四日,贖金放回的,這件事只好放下了。後來陳氏隨單寄來了索文祖母、姑姑和鄰居王嬤嬤證單,指證陳氏過門時確係處女。臣攬閱之後大為詫異,一來事過四十餘年,家中存有當年婚時處女見證,此事聞所來聞,二來即當時她的婆婆、夫姐妹和鄰居,何由能知她是處女?又為什麼有此一驗?事出詭異,禮部引為笑談,就又放置了下來。”乾隆不禁駭笑:“他母親當年嫁入還有身是處女證言?還是婆婆小姑子證明?”“是。”紀昀說道:“臣心中有疑,即著禮部複查,得知竟確有其事——是安氏被劫贖回,陳氏即還帖退婚,所有親朋好友左右鄰舍無人相信她未遭污踐,兩家姻親為此反目,訴到彰州府也無法決斷,兩造人一造拒婚,一造要嫁,鬧得沸反盈天舉城皆知。陳安氏情急之下,白日素衣闖入陳家,說:‘陳家不要我,是怕我已經破了身子。外邊我現今又是這個名聲,又要經官動府,我已經走投無路。女人清白不清白一驗就清楚,與其在外頭丟人現眼,不如在婆婆姑嫂間斷個清白,請鄰居王媽媽作證——說完直入內室脫衣解褲,驗明正身清自……一場轟轟烈烈的熱鬧傳言頓時消弭了下去。”

  本來都當是一段笑話,紀昀繪形繪色鋪陳渲染,說得驚心動魄,連乾隆都聽怔了,半晌才問道:“既是如此,陳安氏原本清白,又苦節數十年課子成名,為什麼不能旌表?”紀昀嘆道:“她太潑辣了……部里幾次議,幾位老先生都說,此事難以置信,即使是實情,也是有貞節無淑靜,不是安分女人行徑,聽派人再查,回來說她母親一直出入富戶為人漿洗fèng補,是當地有名的‘大腳婆’。時或也進jì院幫工……這樣,就更難具奏請旌了。我曾和于敏中議起過這件事。他說‘名教’上的事,寧可嚴些不可人稍有疵議。立起坊來查出有誤,更掃陳家顏面。臣想這麼著無論如何都是為索文兄弟好。多少窮鄉僻壤深山野林里的女人毫無暇疵終老一世,誰能想起為她們建坊表彰?苦節原為守志,何必孜孜去求那個虛名?私下裡也勸過索文,誰想他還是當面奏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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