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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妙!”惠同濟鼓掌笑道:“方令誠在京巧逢煙花知己,曹錫寶捉刀代筆求方老大爺恩准允婚,今日又來賀新郎,為我酸丁醋大吐氣揚眉,正是一段絕好佳話!”方令誠笑道:“所以我才作東啊——姍姍真的是不識字,為‘枇把’的事我還有首打油詩呢!”因輕咳一聲吟道:

  如何琵琶誤枇杷?如今蒙師打嬌娃。

  倘使琵琶能結果,場中笙蕭盡開花!

  於是眾人轟然喝彩,李侍堯這才仔細打量姍姍,只見她穿一件高領蛋青點梅小襖,斜披著件棗花蜜合色蜀錦昭君套兒,水紅綾裙掩著雙半大不大的腳,站在東牆下桌旁凝眸調弦。一頭青絲松松挽了個蘇州橛兒半垂下來偏在肩上,白生生的瓜子臉上兩灣黛眉含煙籠翠,顰著嘴角似笑不笑,左頰上一個暈渦著隱著現。李侍堯不禁暗贊:這副容顏也就罷了,這身條兒如此盈盈楚楚,真是人間尤物!正自尋思得沒章法,姍姍已經擺弄好了調子,大大方方含睇一笑向眾人蹲禮萬福,一個搖步手揮五弦目送秋鴻,琵琶聲己穿雲裂石響起,曼聲唱道:——

  辱燕非華屋,悄無人,桐蔭轉午……晚涼新浴,手弄生綃白團扇,扇手一時加玉。漸困倚,孤眠清熟。簾外誰來推繡戶,在教人夢斷瑤台曲,又卻是風敲竹……石榴半吐紅中蹙……付浮花浪蕊都盡,伴君幽獨。濃艷一技細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西風驚綠,若待得君來,向此花前,對酒不忍觸——共粉淚雨簇簇……

  清幽婉轉的歌喉裊裊四散,舉座舉人都是傾神聆聽——曹錫寶就坐在桌子南邊東首吳省欽旁,聽著清泠的琵琶聲,和著歌音閉目按節拍膝,眼中已是沁了淚水。吳省欽卻是張著口大睜著眼看姍姍歌舞,一臉呆相。方令誠雙手合節點頭搖膝,馬祥祖、丁伯熙傻著眼跟著姍姍轉,其餘的人都是端茶垂首靜聽,李侍堯卻是雙手按膝踞坐,他本就是個心雄萬夫傲睥天下的人,在外是紅極天下的總督,又深蒙乾隆青睞。這番奉調入京,滿心的旋樞社稷匡佐聖主,置天下於荏蓆之上的雄心大志。豈料數日之內便覺屢屢磋跌,步步行來步步荊棘,竟沒有一件事順心滿志的,思量宦途風險,世路無常,聽著這如訴如泣的歌聲,心下不禁萬分感慨,卻又品咂不出滋味來,是辛辣?是酸夢?是悵惆失意?是……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正滿心不可開交時,聽得惠同濟問馬祥祖道:“仁宅,方才這曲兒是誰寫的來首?”

  “是蘇子瞻。”馬祥祖道,“姍姍姑娘方才不是說過嘛。”惠同濟擠眼兒一笑,又問,前頭那曲子呢?”馬祥祖偏轉臉看看他,見他一臉不懷好意笑容,知道又要消遣自己,已是木起了臉,卻沒有發作,說道:“姍姍也說了的叫周彥邦。”

  惠同濟見馬祥祖已帶了惱意,一笑收往不再調侃,吳省欽卻在旁問道:“周彥邦是哪朝人哪?”偏著臉似是問曹錫寶和丁伯熙,又向敬朝閣笑,敬朝閣笑道:“這自然還得請教我們馬兄。”馬祥祖自覺像個小丑樣被人撥弄,這下子臉上再也掛不住,他卻甚有涵養。抖著手煞白著臉在桌上點了兩下,站起身來道:“馬某不才,失陪了——有些事真的是娼jì才懂,再不然就是大茶壺也曉得——你該問他們去。”說著便要抽身。

  “哎餵——”方令誠原也在笑,一見他認了真,忙一把拖住,笑道:“何必呢?大家都是同鄉,你和老惠還是同年,將來料不定還是同行!要不是心裡親近當是自家兄弟朋友,誰肯開玩笑兒涮著玩兒?老惠,還不趕緊賠個不是?”惠同濟忙笑道:“老馬別認真兒,我沒有不敬你的心思,有好幾篇制藝還要請教你批講批講呢!你這一去豈不耽誤了我的錦繡前程?我是想逗姍姍姑娘跟我們說李師師故事兒,不料就惱了你。別走,愚兄這廂有禮!”說著,學了戲裡小生,一展袍子躬身一禮。眾人見了都笑,亂鬨鬨紛紛挽留馬祥祖。馬祥祖被惠同濟的怪相逗得撤了氣,無可奈何一笑歸座,問道:“李師師是誰,他是哪朝人?”

  一句話又惹得眾人鬨笑。曹錫寶宅心厚道,不待眾人嘲諷,在旁解說道:“李師師是宋徽宗時名jì,周彥邦是當時名士,兩個人一時相好。有一次正在調情溫存,徽宗皇帝駕到,彥邦驚慌無計,鑽到師師床下躲避。徽宗和師師笑鬧嬉戲聽了個不亦樂乎。由此怡情大發,還填了一首《少年游》的詞,載在《詞苑》,無人不知。這詞傳到徽宗耳中,惹得龍顏大怒——”“別忙別忙!”敬朝閣不待他說完便攔住了,笑道:“我不怕人說我孤陋寡聞——絕妙好辭不可不聞。先生給我們詠哦詠哦。咹,吟誦吟誦。”眾人也都吵著“要聽”。曹錫寶笑道:“正為這詞,徽宗下旨罷了彥邦的官,逐出國門。”因輕聲誦道:——

  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指破新橙。錦幄初溫,獸香不斷,相對坐調笙……低聲問問誰行宿?城上己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似少人行。

  眾人尚自品味間,李侍堯一眼瞥見李八十五站在門外,趁著沒人留意抽身出來,看了看外邊,問道:“沒什麼事兒?怎麼帶這麼多人來?”李八十五笑道:“沒什麼事,家裡人聽那個姓肖的痞子發酒瘋,怕來尋老爺的事,我就帶他們來了——那女人叫劉湘秀,女娃子叫歌霞,已經安置好了,爺放心。不過天也好早晚的了——”他沒說完李侍堯已經轉身回了屋裡,聽曹錫寶還在說“……方才姍姍唱的,是周彥邦去國時留給李師師的,李師師又轉呈給徽宗,徽宗感動,又令授彥邦為大晨樂正……”李侍堯聽著,低聲對身邊的敬朝閣道:“這位曹兄,倒是博學多才的嘛!”

  “那是自然。”敬朝閣含笑不卑不亢說道:“上回江浙會館會文,奪了榜首呢——”他忽然轉過臉去,對方令誠說道:“木先生想拜讀一下曹兄代兄寫的那封信。我們來吃你的酒,一來沾光兒瞻仰瞻仰姍姍姑娘芳容才藝,二來這也真是我們文林一段佳話——木先生,話說我朝乾隆三十九年,江右孝廉方令誠應試人京,病臥大佛寺中,北京香艷國中有一女子來寺進香,邂逅相遇解囊贈金延醫為方孝廉解圍祛厄,由此縯緣由事入情,因情生愛,二人遂私訂自頭之約……”眾人見他突然轉了語調,一口茶館說書切口,一愣之下,都鼓掌喝彩:“好——!”敬朝閣一本正經,右手虛擬堂木“啪”地一拍桌子,又道:“只可嘆紅顏薄命身在青樓,方令誠山左望族文獻世家,名門子弟恪於禮教之防,豈容他與煙花女子結緣生情?於是大兄連連修書嚴詞切責方公子當以功名為念,切勿尋花問柳,寧負蘇三一片痴情,莫為王三公子落魄京師。方公子內窘纏頭之金,外迫長兄嚴命,姍姍女左畏鴇母無厭之求,右懼方家門第森嚴,兩人竟是情同一心命各一方。一個在高樓以淚洗面,一個在羈旅臨風蜘躕,一個玉容憔悴,一個百結愁腸,一個是傾國傾城貌落湯,一個是多愁多病身招風,哎呀呀……如此下去,豈不是要‘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地鬧起來麼?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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