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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隆早已回過身來,問道:“傅恆呢?傅恆怎麼說?”棠兒道:“他是無可無不可的,說兒子婚事自有天命,大丈夫何患無妻什麼的這些道理……康兒自己也是個爭強好勝的,那年去揚州救下個女孩子叫鶯兒,兩個人處得好,我瞧這丫頭本分伶俐,人也生得好,可她畢竟是個罪人家屬,配康兒終是不宜,就把鶯兒收到我房裡隔開。誰知這種事竟是隔人隔房不隔心的——”棠兒不好意思地一笑,嘆道,“我沒法子,乾脆給鶯兒開了臉,指給康兒當了姨少奶奶。這都不是大事——前日誠親王家弘暢——就是新襲了郡王的那個,他福晉來說,要進去請老佛爺和那拉娘娘懿旨,配皇上的十五格格和英公主——”她沒有說完,乾隆已經急了,問道:“你怎麼說的?”

  “我說老爺現今病著,正在路上回京。這麼大事體得他來作主。”棠兒說道。乾隆剛舒了一口氣,棠兒又道:“誠王爺福晉是個風風火火脾氣,最是簡捷明慡的。一聽我的話就說‘十五公主你沒見過?那真是——羞花閉月之貌,沉魚落雁之容!’她莞爾一笑即逝,‘——你家一門貴盛,一對玉人天地般配,大爺福靈安是多羅額駙,二爺福隆安是和嘉額駙,死了的上爺不說,福康安是你家千里駒,又是皇上最愛重的,我去說合,準保人人歡天喜地——正為傅中堂有病,天降下這件喜事,什麼災星都沖了!’”

  至此,乾隆也怔了,聽棠兒接著說道:“這真叫我左右不是,還得裝出滿心高興,說,‘現在沒見著老爺,不知道病情,再者說人家一個金枝玉葉用來沖喜,老佛爺娘娘而上不說心裡也未必情願。等傅恆回來,我約你一道進去說:這才勉強打發她走了,臨走還說‘皇上和傅相是郎舅,最親最近的,又是皇上最得用的。傅州也沒有不答應的理,本來的好一對兒,就沖沖喜也撻捎帶的——官官是舅,在河之舟,苗條是女,群子好求麼!’說完揚長去了。”

  乾隆起初打得呆呆的,及到福晉詠詞,忍俊不禁“撲哧”笑出聲來。略一思量,誠郡王福晉是個好事的婦人,母親也喜歡兜攬撮合這類事情,真的各路說通了,自己反而難以駁回了……一邊想著,已是有了主意,笑道:“你叫那個鶯兒過來,朕接見一下。立時指給康兒作夫人,一天大事煙消雲散。”棠兒一怔之下,頓時恍然大悟,臉上立刻帶了笑容,轉身出了書房,對守在門口的丫頭說了幾句什麼,那丫頭飛也似的進內院傳旨去了。竹叢旁站候的幾個大臣不知出了什麼事,正面面相覷交換目光時,只見兩個丫頭夾侍著一位二十五六歲的少婦款款進了東北角側門,徑由廊下進了書房。福隆安小聲對福康安道:“是鶯兒——她來做什麼?”福康安搖頭道:“不知道。”正說著,見棠兒在門口招手叫“康兒進來”。福康安答應一聲便大步進屋,已見鶯兒跪在書案東側,便挨她身子跪了。

  乾隆仍在仔細打量鶯兒,只見她穿一件蜜合色百褶裙,外套米黃小風毛坎肩,棗花襖滾邊掐金線繡百合花兒,配著一線雪白的里子,一雙小巧玲瓏的手垂在膝前,刀裁鬢角,一頭烏鴉鴉的濃髮綰成一個髻兒垂在腦後,鵝蛋臉羞得緋紅,彎月眉膩脂鼻端端正正,只頰上酒渦處微有幾顆雀斑。通身上下幾乎沒有什麼值錢的首飾,只腰邊月白汗巾子上的纓絡荷包半露著,墜著一枚漢白玉護身符兒,乾隆一眼便看見是自己賜給福康安的。他臉上掠過一絲難以覺察的笑容,看一眼棠兒,見棠兒點頭,便問話:

  “今年多大了?”

  “回萬歲爺……”鶯兒的聲產有點發顫,“奴婢今年二十四歲。”

  “你叫鶯兒?”

  “……是。”

  “跟福康安多久了?”

  “八年了……”

  “嗯。”乾隆頓了一下,又問,“聽說會彈琴會書畫?”

  “奴婢是跟少爺學的,書畫只是粗通,琴也彈的不好。”

  “讀書麼?”

  “只識得幾個字。太太說女人不要懂的太多,指著叫讀《二十四孝》《女四書》這些書。”

  乾隆坐回了椅子裡,說道:“傅恆夫人說的是,女子無才便是德。有靈有秀要用在正經地方兒,孝敬公婆相夫教子上下功夫,你要記住,德容言功頭一條便是‘德’字。”鶯兒忙叩頭道:“奴婢記下了。”乾隆又轉臉對福康安道:“你父親的病勢不好。方才接見你母親,朕的意思要給他沖沖喜,鶯兒出身雖然寒賤些,一向在你身上照應得好,朕看也是宜男貴相,就指著配給你。你覺得怎樣?”福康安沒有想到是這個題目,怔了一下,忙叩頭道:“萬歲爺龍目審定,自然千妥萬當,奴才糙芥之人駑鈍之才,主子如此關愛,實是福康安一門之幸,父親知道,也必定歡欣鼓舞的……”

  “就是這樣吧。”乾隆笑著說道,“福康安今日就算見過朕了,明天傅夫人帶著鶯兒進宮給老佛爺和娘娘請安,磕頭謝恩。”他掏出懷表看看,起身出了書房。守在外邊的一大群臣子太監家人像被風忽然吹伏的糙一樣“唿”地跪倒一地,乾隆含笑點頭,大聲道:“傅恆家有喜事,朕已經指了福康安的側夫人鶯兒為他的正配。既然是朕指婚,軍機處禮部自然要來拜賀,傅恆現今臥病,告訴他們不許喧擾,一切從簡,到合卺時候兒再說。”一邊徐步下階,款款說道:“五弟身子也不好,不必從駕回宮了。兆惠海蘭察他們就在這裡守著,代替紀昀看護。有些軍務上的事傅恆清醒時也可隨時給他們交待,”眾人誰也沒料到乾隆在書房是和棠兒計議的這檔子事,面面相覷間乾隆已徐步下階,忙都伏身叩旨,福康安兄弟二人直送出大門才踅回身來。福康安道:“二哥,您要累了只管先回房歇著。我去看看兆惠海蘭察就到西花廳——我瞧著您臉色有點瘀腫,敢情沒睡好的模樣兒。”福隆安淡淡說道:“大家自己兄弟,彼此何必呢?”說著,徉徉地踱向西花廳。

  東書房裡兆惠和海蘭察仍在喁喁談心,那和珅練就的一身“幫邊子”本事,插不上正經話,只在旁續水添茶打磨旋兒,握一卷《資治通鑑》裝幌子,遇到能跟溜兒的閒話順勢兒嘈幾句,兩個將軍秉性不一,但卻是幾十年一道兒出兵放馬,刀槍劍就叢里炮灰坑裡廝混出來的好友,也不理會和珅,只顧自說自話。和珅在旁閒聽,這才知道海蘭察並不是在太湖水師任上,“魚蝦米飯一天三飽一倒,”竟也是跟著傅恆在緬甸打仗回來的,比傅恆到京只早了十天左右。虧他是在老官屯廝殺了七晝夜,剛剛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人,猶自天真詼諧嬉笑自若得像個頑童,和珅也不能不暗自佩服。

  “緬甸兵其實不禁打,比起來蒙古人,回人,五對一也不是對手。”海蘭察一臉憨相,笑嘻嘻的,嘴裡鼓鼓囊囊嚼著擯榔。手裡把著只內畫鼻煙壺,像看西洋景兒鏡似的閉一隻眼覷著瞧,一邊和兆惠說話。“——他們信佛,其實是群和尚兵,一見血就嚇得臉色雪白合十禱告。不過那鬼地方兒天天是雨到處是水,老樹林子裡一鑽,日裡鬼似的眨眼就不見了。去年十一月初三,天上下大雨,二十步以外看不見人,什麼也看不見!一萬緬兵偷襲傅大帥的中軍,大帥傳今我從右側,阿里袞從左側攻。我帶一千五百人,打赤膊衝出去,迎頭一陣截了他的前隊,殺了五百多人,屍首血水衝下去,聽著下頭嘰哩哇啦一陣驚叫,他娘的就退兵了。其實只要把他左翼的兵調上來,半個時辰就能把我的寨子踹平了!嗯,這個那個——老海可就沒得玩的了!”他挑鼻煙往唇上一抹,“啊啾!”一個噴嚏,和珅已笑著遞過毛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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