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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兆惠是個性子嚴重人,不動聲色聽著,說道:“我那裡缺的是水,糧食菜蔬運不上來,從我到大頭兵每人每天就是那麼一葫蘆水。有些戰機,眼見打下去就能包了他們餃子,白瞧著人家逃走,不敢追,因為沒有水。天黑了,兄弟們又是雞視眼,都變成瞎子——多少次都這樣兒。恨得我牙痒痒,可也沒法子。”海蘭察嘆道:“媽的!我算了一下,朝廷撥過去的軍餉,有一半能到當兵的口裡,就能少一半減員。送去的防瘴防毒藥都是藥鋪子裡掃倉底的陳年渣子,魃黑,一股子霉味——當兵的都罵‘陳年老酒留給豬喝了,陳年霉藥給打仗的吃了,日他娘的,如今兵部戶部的黑心廚子可真多!”和珅也嘆息,說道:“我給兆軍門算過一筆帳,戶部撥出去給兵部的銀子,先打一層折耗,二分,到兵部自留二分,發往西安一站是一錢二分,再到蘭州又一錢四分。還沒到軍隊,每兩折耗三錢銀子沒了——層層的軍官再剋扣,當兵的能用多少天曉得!給兆軍門送餉的那起子賊,一個個在北京起房蓋宅修花園刨池子——肥丟丟的,油泡過的老鼠似的,那不都是喝兵血?”兆惠聽了點頭,說道:“和珅說的是”。

  “你是個順溝子溜的角色。”海蘭察笑著對和珅道,“哪一路神仙都攀得上。這話我和兆惠最愛聽!豈止是辦軍需的那些個齷齪殺才們發了,如今刑部的官兒、辦河工的、賑災的、關稅上頭的、吏部就更甭說了,冰敬、炭敬、姨太太的生日兒子的湯餅會、死了老爺子、病了太太的,只要有fèng兒就鑽刺弄錢。你管崇文門,大約也窮不了!”他本意是厭了和珅,像只蒼蠅在這屋裡嗡嗡嚶嚶揮之不去。操個沒趣讓他走了和兆惠清靜說話。但和珅偏是絕無脾氣、最能受氣的個角兒,笑著聽了笑容不減,說道:“海軍門這話我也愛聽,《詩經》所謂“碩鼠碩鼠,無食我黍”就是這檔子事兒!一等是讀書‘學而優’當了官,十年寒窗下苦功,熬的自家心血,是本錢;一等是掏錢捐出來的官,一層層掏錢選出來,也是本錢;還有我這樣兒的,有祖蔭,當本錢,自個巴結差使仍舊是本錢。官場和市面兒齊根兒說沒有兩樣,都是將本求利、像前頭的史貽直、孫嘉淦、劉統勛、清廉耿直一輩子苦做,那是將本求名。像二位大軍門,殺得屍橫遍野,自己也血葫蘆兒似的,封侯爵加祿蔭,升官又發財有名義有利,也是本錢掙來的。”說完,他舐舐自己舌頭。

  這是又一番理論,連兆惠也是一個莞爾,說道:“天下老鴰一般黑,洪洞縣裡沒好人。照你這麼說傅恆高恆(皇貴妃之弟,因貪賄被乾隆誅殺。)沒分別,秦檜也是文天祥了!”和珅嬉笑道:“大將軍沒讀過《莊子》?有做不龜手藥的,楚國的兵用了這藥,到北方打仗不得凍瘡,仗打勝了,楚王賞他五乘車;楚王得了痔瘡,屁眼兒不受用,另一個郎中用舌頭給主子舐痔、舐的他舒服,賞他一百乘車!——這是多大的分別!如今國家鼎盛人民殷富聖明在上,好比河裡的魚多,現成的便宜,大家都來撈。大利在前,又容易又實惠,誰能記起來孔子說的‘富貴於我如浮雲’?將本求名的越來越少,那是因為太苦了,當清官熬苦差落的家貧如洗,子孫連飯都吃不飽。現成的銀子白亮亮對黑眼珠子,誰肯苦巴巴的指腰從公?”

  “你聽聽你聽聽,他這都是一套套兒層出不窮呢!”海蘭察笑道,“賴貓死老鼠膾魚湯,雞巴毛炒韭菜——這什麼樣兒、什麼味兒呢?”和珅卻換了一臉正容,說道:“我有自己一本本經。義,我所欲也;利,亦我所欲也。利和義不能兼取,寧可舍利而取義,這是學《孟子》的心得。我跟阿桂老軍門打過仗,二位問問我是不是松包軟蛋!侍候乾隆爺這樣的聖明主子,要有品有才有見有識,一句話,得是明白人。不能勘透世情,且是不學無術,自己就是個混蟲,叫主子哪隻眼瞧得上?實不相瞞二位,出了鮮花深處胡同口,那家‘永茂’當鋪就是我的產業。指著我的那點子俸,一家子幾十口子,喝西北風兒麼?——再不然就當貪官!這也是沒法子的事。”還要往下說,見福康安進來,便住了口,起身站在一邊,海蘭察和兆惠也都起身來。

  福康安傳了乾隆口諭,待兆海二人行禮領旨了便坐了桌邊,吁了一口氣,說道:“老爺子剛剛見過駕,著實疲累了。那邊有我二哥就好,這裡一伙人都擁過去,又要見禮說話反而不好,我們這裡歇歇,等太太她們回內院再過去不遲。”和珅似乎有點怵這位青年親貴,捧上茶來低眉順眼退到一旁,說道:“四爺,關上還有些瑣碎事務要料理。家裡人等著我呢——給傅中堂採辦的藥大約也就到貨了,我先去了,回頭再過來給中堂請安。”說著,偷覷福康安一眼,見他點頭無話,小心辭了出來。從月洞門在外瞭瞭,乾隆還沒有出儀門,一大群太監諳達嬤嬤簇擁著正往外走。和珅不敢過去攪,逕到東下房廄房牽了自己的馬,不言聲從東角門出來,打馬抄近道徑從東華門入宮,晃蕩著過了大街到永巷口,見太監們剛剛吃過午飯,三三兩兩正回宮去,跟趟子和幾個太監說笑答訕著也就進去了。守門的聲撲營兵士三天兩頭見他進宮,知道他是去養心殿報花帳的,又是侍衛,問也沒問就放行了。進了養心殿垂花門,穿堂風“呼”地撲面一吹,涼得脖子一縮,和珅才意識到天又下雪了。略定定神,搓了把臉便進院來,逕入了管事太監房。管帳太監王廉正在兌帳,見他進來,推開算盤離椅一揖,笑得滿臉堆起花來,說道:“我的活財神來了,正等著你呢!恭喜恭喜,請坐,和大人您吶!”

  “你等我做什麼?”和珅剛進暖烘烘的帳房,被他兜頭一句說得發懵,噓著寒氣瘟頭瘟腦問道:“有什麼喜事?別跟我扯淡!”

  “真的真的……”王廉連推帶讓請和珅坐,“我的和爺……您聽我說。等著您呢,是園子裡王義來說,那邊宮女今年脂粉錢又添十萬,老公兒月例又加二兩裝裹銀子。園子裡添了,咱們這頭是正經大內,大傢伙兒預備過年,二十四兩銀子加加炭堆兒不是?說恭喜——”他突然放低了聲兒,手卷喇叭湊進了和珅耳朵。和珅雖受不得他嘴裡那股子味兒,皺眉笑聽他說道:“阿桂大軍機昨兒進來,萬歲爺說‘二十四誠郡王爺說和珅這人能會幹事,外頭裡頭諸事照應得好’,想請旨給你調缺,到光祿寺當副卿。阿桂大軍機說您曾跟過他,他不方便上這個摺子,想請紀大軍機出票。後來主子說不用這麼轉彎兒,先派您出外差,或者去閱兵勞軍,或者選副學政主持春闈,再不然看有什麼案子,歷練歷練再題本票擬。和大人,這不是您的官運發動了麼?大阿哥、莊親王、十貝勒夫人,有時運沒時運的,宮裡宮外都叫好兒,您這升官前程,那可真是——渺茫著呢!”

  聽他把“遠大”說成“渺茫”和珅本來專注神思,一個咳嗆連鼻涕眼淚都嗆出來,說道:“有他們的自然也有你們的分兒,你自己單另的一份規例銀子比王八恥少一兩,我叫劉全給添上,只別聲張就是了——皇上呢?這會子還在裡頭批摺子麼?”“和爺敢情不知道?皇上去了六爺府了。”王廉笑著道謝了說道,“——就在我這屋裡坐,呆會兒回來肯定打這亮窗前頭過,您就出去請安。多自然吶!”他自己也端一杯茶坐了,吹著浮沫又道:“山東國泰撫台給老趙來一封信,他一個表侄子在武庫司當掌庫吏目,想調個缺,到關稅上頭去。老趙說叫我撞撞您的木鐘,要成呢,就叫他過去見您;不成,我就回了他。”說著便看和珅,和珅笑道:‘武庫武庫又閒又富’,還嫌不足麼?——既是國大人的親戚,叫他到我那見見再說,要不是你,我也懶得理他。”王廉喜得還要道謝時,遠遠聽得一聲吆呼:“聖上回駕囉!”忙起身來挑簾向外照了照,回頭對和珅道:“主子沒帶仗駕——和爺趕緊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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