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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隆已立起身來,怔怔地看著兩個太醫忙活救治,看著跪在床里的兩個丫頭服侍餵藥,傅恆的脈息又漸漸平和下來,只是臉色蠟黃,像被抽乾了血,又像曬乾了的生薑那樣泛看土色,已經不能再說話,兀自努力張著眼瞼,用無神的瞳仁洞視著乾隆,乾隆見他這樣依戀自己,心裡一發酸楚,替他掩掩被角,輕輕撫了撫他額頭,溫聲說道:“寬心無為靜養,守時而不違命……朕去了,你稍好些再來看你,需用什麼東西讓兒子們找內務府,已經有了旨意的……”像是怕再看到傅恆的目光一眼,他說了句:“紀昀留下看護……”便轉身出了花廳,逕往書房而來。阿桂李侍堯弘晝諸人只向傅恆默默注目片刻,也跟了出來。花廳書房原本是通連一排的上房,棠兒早已知道這邊動靜,自跪在書房門口迎候,見乾隆過來,叩頭說道:

  “拙夫犬馬之疾,勞動聖駕玉趾親臨,奴蜱闔府榮寵蒙恩。感泣主上憫憐臣下之德意,矜念萬歲諄諄慰撫之綸音,雖糜身粉骨不足報也。棠兒一女子,惟當勤謹侍疾,日夕不替,倘上天垂憐拙夫忠忱之情假之以年,必留以有生之餘奔走驅馳繼之以死。皇上萬幾宸函宵旰勞動,不宜以萬乘之軀久羈臣下之居,恭請迴鑾,棠兒昏晨焚香尸祝,遙祈皇上龍體康泰福德萬年……”

  這篇陳詞自是棠兒精心結撰的奏對,本來的陳詞濫調花哨敷衍文章,偏她有真情,說得淒楚不能自勝,乾隆聽得悚然動容。呆了一呆,乾隆將手一讓,說道:“棠兒,我們至親無盡的,進屋說話。”

  “是……”

  皇帝沒有說話,跟從的人似乎有點無所適從,李侍堯試探著挪了半步,弘晝在旁拽了拽他衣襟,看阿桂、福隆安福康安都沒動,抬頭一舐嘴唇退了回來,跟著弘晝他們遠遠在竹叢旁站定守候。

  屋裡只剩下乾隆和棠兒兩個人。這一眾人等中,只有弘晝知道他們二人二十多年前是有過一段旖旎情韻的。但如今一個年逾耳順,一個將知天命,雖然同在一城,分屬君臣且男女有別,也已十餘年沒有贖面相對單獨絮話了,坐在書案前的乾隆看著棠兒忙著給自己擺點心斟茶擰熱毛巾,忽然覺得有點恍若隔世如對夢寐,斯人斯世斯情斯景如流光倒移石火不再,怔怔地默坐,不知話題從何說起,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憬悟過來,緩緩啜茶道:“不要忙著侍候了,朕用過早點來的,回去還要和臣子一道用午膳。”

  “是……”棠兒答應一聲退立在一旁。

  “家裡沒有什麼難處吧?”乾隆問道。

  “家裡都好。只是康兒晉升太快,我們外人閒話。還有福靈安、福隆安、福長安……怕擺不平……”

  “這個無礙的。”乾隆將茶杯放在案上,“論功行賞,以能授職嘛!朕自問沒有偏私,怕什麼閒話,也沒什麼擺平擺不平的,劉墉的功勞沒有康兒大,治理民政比康兒強,已經封了侍郎加尚書銜。比較起來,康兒還委屈了呢!”頓了一下又問道:“你還常進宮去麼?”

  棠兒的頭更低垂了一下,說道:“隔三錯五的,還常進去的。進去給老佛爺請安,抹抹紙牌、陪著上上香。有時偶爾……隔遠遠的能瞧見皇上一眼……”

  “還該常進去走動走動。三年不上門,是親也不親嘛……”乾隆嘆息一聲,說道:“先頭娘娘薨了,如今是那拉作皇后,她雖然知道——但朕深知的,她心裡並不厭你,常說你好話的……論起來,按小家子百姓說頭,她是你們續姐姐。她也悶,進宮常請安,說說家常什麼的,於禮上也該當的。”

  “是。皇上說的奴婢都記下了……”

  至此,二人語塞。靜穆的沉寂中,乾隆站起身來,看見桌上擺著一幅畫,畫的是水墨圖月下塘荷,因年代深久,紙色已經黯黃,上面寫著一聯:

  霞乃雲魄魂,蜂是花精神。

  極精神的顏體字,因問道:

  “高士奇的字畫?”

  “嗯。”

  “弘晝送來的?”

  “嗯。”

  “這是聖祖爺時候,伍次友老先生給蘇麻喇姑題贈的一聯。”

  “嗯。”棠兒的臉色愈發蒼白,低聲道:“奴婢知道——這不是奴婢要的,是傅恆求五爺賞的……”

  乾隆有點意外,但他很決就明白了。他聽說過傅恆剿滅黑查山飄高聚眾謀反時,和女侄娟娟的一段戀情,娟娟葬在山上的桃林中已經二十多年,早已玉殞香銷了,傅恆大約這段情結還沒有銷蝕。人、情,真真是不可思議!他站在畫前仔細玩味了一會兒,像是突然觸到什麼心事,乾隆瞳仁倏地閃了一下,問道:“有個叫國泰的旗人——山東巡撫同泰,平日和傅恆過從多不多?嗯——記得是傅恆的門生?”棠兒再沒想到乾隆會突然問到這裡,抬起頭詫異地看了一眼乾隆,搖頭道:“他做到巡撫,肯定和傅恆有來往。我見過傅恆的門生題名錄,不記得有這個人。哦——記得有一次老十六親王府演戲請傅恆去看,傅恆剛下值,累得不想動,又卻不過老親王面子,發脾氣說‘這都是國泰的過!一個外任封疆,動不動往宗室里跑,鬥雞走狗又演戲——攀著王爺和軍機套近乎——我這裡題本奏摺敘片看不完,正經事辦不完,還得和這些人兜搭!’還是我說著勸著才去了——皇上怎麼忽拉巴兒想到這兒了?”乾隆沒有回答她,卻又看畫兒,說道:“這畫兒這聯語雖好,只太陰慘太淒楚了,不是福祥兆頭。前頭明珠、索額圖、隆科多、訥親都存過,不吉祥。繳到大內的好。”說著把畫幅捲起。

  棠兒敏感地看了一眼乾隆,明珠索額圖隆科多訥親都是宰相軍機大臣,不是抄家圈禁便是殺頭,可這和畫兒什麼相干,又和國泰什麼關聯?她再尋思不出其中緣故來,只好說道:“那就請皇上賞收,皇上福大如天,什麼晦氣都沖解了……”乾隆把畫握在手中,嘆了口氣了說道:“朕看傅恆的病,只能勉盡人事了,萬一有不忍言之事,你要好生保重。兒子們都大了,也都很爭氣,教他們好生做官辦差,朕自然更要照應。你有什麼難處事,叫兒子代奏就是,朕去了……你要保重,侍候病人也要顧自己,不妨疏散一下,到檀柘寺大覺寺放放生,燒燒香什麼的,一來給傅恆消災解厄,二來你也調息作養了身子……”他又叮嚀幾句,才轉身出屋,棠兒送了兩步,突然脫口喊道:

  “皇上!”

  “唔?”乾隆止步轉身,關切地問道:“有什麼事?”

  “噢,是我莽撞,叫得急了,”棠兒的神情顯得有點忸怩,腳尖毗著地偏著身子輕輕擰著地,輕聲道:“……是康兒的婚事,老簡親王喇布家睿親王多羅家先前來說,都是旗下頂尖的貴人、郡主格格,小冤家一個也不中意。他那性子皇上知道,我也拗不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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