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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官面垂訓言語格調,乾隆娓娓說來,卻是一點枯澀僵板味道也沒有。傅恆聽皇帝講到不單是戰爭軍事,更要緊的是政治建樹,竟比自己想的更為貼切中肯,無數夜中推枕彷徨精心布置曲劃種種辛苦,說不盡的心思煩難、勞苦跋涉、輾轉照前顧後左顧右盼之苦,都化作一腔酸熱之氣。已是淚如泉湧,也不敢拭,哽著聲音奏道:“奴才焉敢貪天之功?自奴才束髮受教,即累蒙世宗今上諄諄訓誨,天語叮嚀不絕於耳,忠愛之心罔能去懷!即辦差稍有微勞,皆皇上平日提攜訓導之故也!今仰賴天子洪福,德被化外之餘頑,王師一舉煙霾盡消,守隅夷狄頓伏王綱,此皆我皇上仁化萬方,德被糙萊之故也。奴才忝居受命之臣,與有榮焉……今蒙皇上不次獎掖,恩遇禮隆自古人臣所不能擬比。感念之餘思之反增悚惶惚作……”這也是背熟了的奏對格局言語,傅恆邊流淚邊述說,激切深情出自中懷,乾隆竟也聽得淚毗瀅瀅,半晌才回涕作笑,說道:“真是的,朕也跟著你作這兒女情長之態了!這時候這場面不是長敘的時候。隨朕來,乾清宮大筵群臣,我們郎舅君臣促膝談心!”說著轉身,王八恥忙高叫:“萬歲爺回駕了!”

  “你這趟差使不容易,”大筵之後,乾隆在養心殿單獨接見傅恆,“這當中朕在江南,阿桂在北京,尹繼善在西安,朕身邊統留了劉統勛和紀昀兩個人。劉統勛身體又那樣。七事八事的總不得個寧靜,高恆的案子未了,又出了個王稟望,還有個朵雲攪了北京攪江南……”他仿佛在品咂一個苦果,頓著沉默移時,“皇后薨逝,本該召你回來的,總歸沒有個放心人在軍里,怕招出意外的事,只好讓你委屈辦差了……”

  說到姐姐,傅恆心裡一沉,想起自幼受姐姐撫養訓育恩情,如今向秀歸來屋在人亡,不由一陣痛心難過,在杌子上屈身一躬,臉上已帶了悲悽之容:“奴才在軍中乍聞皇后長行,也是心如刀絞,萬箭攢she般難過。母親去得早,我們兄弟年在幼沖,姐姐一人一力把我拉扯大的,不能到簀床前一別音容,為人弟者難遣終天之悲……”他啜泣著拭了淚,聲調漸漸從容,“在軍中伏讀皇上御製《述悲賦》,又接讀禮部擬制皇后娘娘喪儀葬禮,細思千古后妃,有幾人蒙恩隆重到這地步的?生榮死哀為‘孝賢’表率,這又是我傅家一門之幸!臨行相別時,皇后曾說:‘你是我的弟弟,更是皇家大臣。別總惦記我。你差使辦得好,我就怎麼樣也是歡喜的,你喪師辱國丟盔撂甲敗回來,就算我認你這弟弟,你自己有臉認我這姐姐麼?’噩耗傳到軍中,驚痛之餘想起皇后教訓,奴才……只背人痛哭一場,定心忍性努力督師合圍,不敢因一己私情荒怠軍務的……”他頓了一下穩住心神,又道:“據奴才看,軍機處諸公或隨駕料理政務,或在外辦差,都極盡心力的,方才見劉統勛,黑乾瘦弱行動艱難,竟看去比奴才走時老了十年,阿桂紀昀也是滿面勞倦……大家四散分處,一事一情往返商榷,自然格外多耗心力。現今皇上迴鑾居中調停指揮,諸臣奔走左右各盡其力,諸事辦起來自然事半功倍。”

  “哪得再有幾個劉統勛呢?”乾隆無可奈何嘆了一口氣,“雖然高恆出了事,但朕心裡,滿州人操守還是靠得住些。阿桂在北京批條子讓和親王進圓明園半夜接魏佳氏出宮,在軍機處隔窗教訓貴妃,換了漢人他敢嗎?”

  傅恆坐直了身子,這些事他還是頭一遭聽見,他需要惦出話中份量,尋出話中的話來,良久,試探地說道:“紀昀才學品德也還好的。”

  “才學不須說,品行未必無虧啊!”乾隆端著茶杯起身踱了幾步,有點自嘲地一笑:“官作大了,沒有經過挫磨嘛——福康安和劉墉有個密本參奏他,回頭批給你看。縱容家人包攬官司欺門霸產,這還成話嗎?!”

  傅恆心裡格登一聲,目不轉睛地盯著乾隆,一句話也不敢回。

  “朕原想黜他到你軍中效勞的。”乾隆小口啜了一下杯子,“但紀昀是個書生,朕甚惜他的才學。家裡人作事他擔戴,有些怕委屈了他,他也未必知道全部真情,且是苦主很不爭氣。朕身邊一時也找不到替換的人,比較起來他還算好的——唉!清楚不了糊塗了罷了!”傅恆想著,總算說明白了,紀昀發跡升官,自己甚有干係,不能不有個見識,因沉吟道:“皇上擔戴諒解,是皇上的恩。紀昀應該知道恩情警戒自勵。奴才以為應加處分使其知過而改,奴才可以先和他談談。”乾隆道:“可以和他談談,處分就免了吧!朕已有旨,博學鴻詞科和恩科都要緊著籌辦。要著實物色一批人才上來”因見卜禮在外殿探頭兒,點著名叫進來問道:“你這是甚麼規矩?這是甚麼所在,縮頭伸腦的成何體統!”

  卜禮立著,嚇得身子一縮兩腿便軟了下去,磕頭說道:“是奴才混帳!萬歲爺叫傳竇光鼐,人已經到了,沒見王八恥在哪裡,這是他的差使,奴才尋他,不防主子就——就明察秋毫了!”乾隆被他逗得一笑,傅恆也是一笑,乾隆問道:“傳見外臣差使不是卜義的麼?卜義現在哪裡?”

  “回萬歲爺話,”卜禮磕著頭,語言流暢了許多,“卜義犯了不是,攆了下去,現在壽寧宮掃地呢!”

  乾隆這才想起來,笑道:“他傳錯了旨意,是無心之過,告訴慎刑司,打二十小板還回養心殿來,他辦差使還是小心的。”

  “啊扎——”

  看著卜禮退出,傅恆便笑著要辭,乾隆親送他到殿口,命人“將和砷新貢進的兩柄金如意,還有那尊玉觀音,八寶琉璃屏風賞傅恆。還有老理親王手抄《金剛經》,和親王獻的廿四史手抄本賞給福康安——”他笑著對傅恆道:“朕知道你不信佛,但福康安是居士,你夫人更是虔誠,那是給他們的——回去好生休歇一下,朕已召尹繼善來京,就和卓的事要議一下,五天之後到圓明園遞牌子,這幾天朕不叫進了。”

  這裡傅恆辭出去,卜禮已帶著竇光鼐進來。乾隆遠遠見他在照壁東側給傅恆讓道兒,一笑轉身回來,坐在東暖閣窗下,隔玻璃看著竇光鼐在丹墀下向殿上一本正經行叩門禮,一臉莊敬之容垂手侍立。待卜禮進來稟說了,方徐徐說道:“叫進吧!”稍頃,卜禮便帶著竇光鼐從正殿繞須彌座進來,竇光鼐一絲不肯苟且,在正座前又行了叩頭禮,再起身進暖閣,伏地三跪九叩仍是行禮,乾隆肚裡暗笑,但知道竇光鼐就這麼一付作派,看去有點痰氣,卻絕然挑不出不是來,也只索由他。待他禮數繁瑣已畢,乾隆才道:“見過紀昀了?你是從紀昀府里過來的吧?”

  “臣是從順天府過來的。”竇光鼐道。他恭肅的神情讓乾隆直想笑,他的眼睛仍是在儀征那樣,盯著乾隆如對大賓,“臣先到軍機處,阿桂中堂當值,說劉統勛約了紀昀去順天府,命臣前去見紀昀。他們正說審詢錢度的事。傳旨著臣為江南學政。兩位大人都有許多訓誨,都是至理名言,然後又命臣前來養心殿,聆聽皇上聖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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