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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莎羅奔袒開臂膀給朵雲擦洗換藥。他的臉色雖乃鐵青,聲音已變得柔和:“大家休息吧……岳鍾麒和他的兵士們囚在一處,他們一定要評論我,詛咒我,互相交待一些話。派人聽著,明早晨一字不漏給我回話!”

  待人們都去後,朵雲安排莎羅奔回房歇下,偏身坐在床邊出神。她看了看閉目不語的莎羅奔,嘆息一聲,柔聲柔氣說道:“故扎,你真的要扣押岳老爺子?”

  “晤,你怕?”

  “我怕。我不想瞞你,真的是有點怕……”朵雲偎依在丈夫胸前,摩掌著他篷亂的頭髮喃喃說道,“我怕你走錯了這一步……我已經沒有力量和勇氣象上次一樣去中原尋找乾隆皇帝了……我覺得乾隆沒有騙我們……我的心裡亂極了……”

  莎羅奔躺著動也不動,象睡熟了一樣呼吸均勻。朵雲又餓又累,伏在他身邊畏怯地聽著外間驚心動魄的松濤聲,漸漸有了睡意時卻聽莎羅奔道:“不要怕。我已經想好了,跟岳鍾麒下山。”

  “故扎!”

  “岳鍾麒說的對。”莎羅奔靜靜說道,“我本來就是乾隆統治下的一個部曲首領,問心也從沒有想過造反——連反到成都的心也沒有,一個部曲向博格達汗屈膝,像我們在廟裡向佛祖屈膝,懇求我們部落臣民的平安和興旺一樣,是談不上恥辱的。我早就想好了,我既不是向傅恆低頭,也不向岳鍾麒低頭,我向他們證明,即使到了這樣山窮水盡的地步,我也不是一個比乾隆任何一個臣子懦弱的人!”

  她睜大了眼睛,想看清丈夫的面容。但莎羅奔臉上沒有表情,半張著眼瞼,睫間晶瀅閃爍著光,仿佛自言自語,又象是對朵雲訴說:“仗……再打下去只有舉族滅亡了……沒有屈辱,也沒有了生命和光明,只留下滿是荒煙野糙的金川,和我們無數父老兄弟的幽魂……就算我一個屈辱,能挽回這些,不也很值得麼?他送還我們的戰俘,還有糧食和藥,還在半路上……明天你派人接上來……接上來吧!唉……”他發出一聲嘆息,象窒息鬱結了不知多少歲月那樣沉重和悠長。

  “故扎,我聽你的,我也陪你去見傅恆……”朵雲笑了,抽泣著伏身說道。

  第二天平明莎羅奔便醒來了,他沒有理會熟睡在身邊的妻子。小心起床來踱到山崖洞口,又進洞巡視了一下傷號,出來時,見嘎巴已經守在洞口,便問:“昨晚是你監護岳鍾麒?還有他那幾個衛兵,他們都說些甚麼?”

  “回故扎的話,岳鍾麒他們甚麼也沒說!”

  “沒有說話?”

  “帶進板房時他說了一個字。”

  “甚麼?”

  “他說‘毯!”

  莎羅奔猛地一怔,突然爆發出一陣嘶嘎的大笑,“這老頭子有趣……哈哈哈哈……帶我去見他……”嘎巴一邊走一邊抱怨:“故扎叫我們聽壁腳,幾個士兵嚇得縮成一團不敢說話,老爺子那邊一夜好睡,呼嚕兒鼾聲如雷,連身也不翻一個!”

  “是麼?”莎羅奔邊走邊道,“啊——那是說他不是一個心懷鬼胎的人!”說著,已到板房外,卻聽不到鼾聲,幾個士兵探頭探腦的不知說了句甚麼,便聽岳鍾麒喝道:“別跟老子裝熊包!”接著推門出來,一邊披斗篷一邊對莎羅奔道:“連個皮褥子都捨不得給我墊,一夜凍得睡不好!你這渾小子,給老子弄吃的來!”

  幾個藏兵原都偎在皮袍里假寐,見莎羅奔過來早起了身,聽岳鍾麒這般發作,大家面面相覷,莎羅奔孩子氣地一笑迎了上去,說道:“我讓他們預備早飯了,吃過飯你給傅恆發信,就說我獻一條白哈達給你,你送一條黃哈達給我!”

  “黃哈達!”岳鍾麒愣了一下,才想起是“面縛”用的黃綾縛帶,不禁莞爾一笑,嘆道:“識時務者為俊傑,老夫也佩服你!”

  傅恆終於踏上了歸途,一旦從山澤泥淖中跋涉出來,回到煙火人間花花世界的中原,聽不到士兵操演聲,更漏刁斗報時聲,看不見兩軍相交白刃格鬥性命相搏的慘烈場面,乍見村姑簪花,牧童逐羊,歌榭戲樓間箏弦蕭管齊放,舞女天魔之姿婉轉詠唱,街衢三十六行吆呼叫賣,富者軒馬過市,丐者沿街乞討……種種世情俗態,入眼都覺陌生新奇。他有一種恍若隔世之感。一路沿江東下,過武昌,旱路抵達開封,逶迄由德州保定返回北京,一腦門子的炮火硝煙刀槍劍戟影子才淡了下去。

  天兵凱旋。莎羅奔黃綾面縛請罪受封。金川大局頃刻底定。算來前前後後十幾年,十萬軍士埋屍糙地,三位極品大員失事誅戮,至此有了結果,朝廷面子給足,莎羅奔折箭為誓永為朝廷藩籬,乾隆一想到西南可以從此無虞就歡喜得無可無不可。因嚴命沿途隆禮歡迎。傅恆向來謹小慎微憂讒畏譏,一路所到之處,督撫以下官員士紳遠接遠送,沿街百姓煙火爆竹香花醴灑徂豆禮敬,軟紅十里滿眼豪侈繁華,盡目皆是脅肩餡笑之輩,貫耳全聽阿諛奉迎言語,心裡不耐,又難以違旨,只是催轎攢行。待到京師,又是阿桂紀昀劉統勛三人代天子郊迎,滿城彩坊相銜紅綾裹樹,黃土道上萬萬千千人擁如蟻,都聚來“瞻仰欽差風采,簞食壺漿以迎王師凱旋”;起火、雷子、二踢腳、地老鼠、萬響鞭炮響成一鍋粥,瀰漫的硝煙嗆得人流淚,一座北京城竟掀動了,比過元宵節還要熱鬧了去。傅恆不敢拿大,自潞河驛便棄轎不用,徒步挽轡而行,直到西直門,聞得暢春園鼓樂之聲,遙見龍旗蔽日,黃霧般的幔帳旗旌,便知乾隆親迎至此,忙望闕叩頭,隨太監卜禮亦步亦趨前來覲見。那黃鍾、大呂、太簇、夾鍾、姑洗、仲呂、蕤賓……種種宮樂越發響振起來,六十四名暢春園供俸長跪拱手,口中一張一翕合唱:

  慶溢朝端,靄祥雲,河山清晏,鈴旗迢遞送歸鞍。赫元戌,翳良翰,靖獻寸誠丹。載干戈,和佩鸞。功成萬里勒銘還,遐邇共騰歡……

  丹陛大樂中,王八恥率隊前導,三十六名太監抬著王輅大乘輿徐徐出了東直門。青緞三層垂檐之上方軫龍亭,上遮雲龍圓蓋,中間須彌座上一人,頭戴天鵝絨紗台冠,醬色江綢夾袍外套著石青金龍褂,腰間束金鑲松石線鈕帶精緻挽成丹鳳朝陽花樣垂著,兩手扶欄面含微笑,點漆一樣的眸子親切地看著傅恆——正是乾隆皇帝了。傅恆只遠遠睨一眼,幾步趨跑上來伏地泥首叩頭嵩呼:

  “聖主我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乾隆滿意地點點頭,兩手扶著兩個小蘇拉太監肩頭莊重地拾級下轎來,環視一眼密密匝匝的百官隊伍,上前扶起傅恆,笑道:“一別年余,朕著實惦念著你。此番全勝而歸,非惟軍事戰爭而能局限,西南政治從此暢通無礙,此皆爾卿等不憚澇苦處心積慮忠堇體國,所以有此局面,甚慰朕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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