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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次奉差,看來我這把老骨頭還算結實。”飯畢奉茶,岳鍾麒便說差使,“從西安到北京只用了八天,在北京三天,皇上叫我遞三次牌子,還賜了兩次筵,接著到你這裡,也是急如星火,只用了半個月。方才飯間六爺說朵雲已經過金川去了。這樣也好,先容她給莎羅奔作個地步兒,若肯就範,這個差使就好辦了。”大約菜略咸了點,老將軍說著話,幾口就喝乾了杯子。傅恆親自起身給岳鍾麒續茶,笑道:“公事不急,我留下他們三位,你們來了,正好從容商議。我倒關心高恆王稟望的案子,你見劉統勛,他怎麼說?”岳鍾麒道:“要等劉墉回京,刑部才能擬票,王稟望是不必說了,高恆是一堆爛帳沒法查,戶部把崇文門宣武門關稅差使交割了和砷,里里外外賑災的,修園子的忙成一團,延清身子又弱,就忙阿桂和紀昀兩個人,也顧不上說閒話,就到和親王府看了看,我就趕路來了。”

  他畢竟人老嘴碎,說話不能照前顧後,但也算明白,傅恆偏著頭想了想;說道:“和砷?——哦,是阿桂那個小跟班兒吧?崇文門關稅上是個肥缺,怎麼補了他?是阿桂薦出去的吧?”

  “不——是!”岳鍾麒搖頭笑道,“是五爺的門路,也是和砷自己的福。荊門監獄裡逃了兩個犯人,刑部申奏上來,皇上正啟駕去圓明園,在轎子旁看的奏摺,說‘虎柪出於押!’在場的太監侍衛沒一個聽懂的,和砷就接了一句‘典守者不得辭其咎!’——這就投了皇上的緣。又要整頓關稅,和親王就薦了他去。——我急著趕來,一半兒是想看看你治軍風範,一半是皇上也急,又怕我累壞了,又想早些叫我們談談。皇上越是體念,我越是休息不安,恨不得插翅兒就下來才好……”

  傅恆兩手展舒了一下袍子直了直身子,說道:“皇上已經三次密諭,叫我從速了結莎羅奔這邊,撤軍回京。老將軍是奉差特使,我實不相瞞——連這三位將軍也不知道——我還是要進兵金川!不管莎羅奔面縛不面縛,要踏平這個地方。”兆惠三人一下子都坐端了身於,金川這地方崇山峻岭沼澤泥塘地形繁複,夏日且有蚊蟲螞蝗種種瘴疫,最不宜進軍的。接二連三軍務會議備細研究,都只說四個字“火速備戰”,原來背後有這麼一篇文章!但想到這是抗旨,三個人心裡都是一沉,連李侍堯也不安地動了一下。傅恆不勝憔悴地一笑,把玩著一柄素紙扇子,喟然說道:“畢竟沒有明發詔退兵,我只能按原來布署提前進軍!氣候不好是敵我兩不利,大小金川到刮耳崖三角地帶,中間只有幾十里就能會師到刮耳崖下……莎羅奔外無援兵內無糧糙,一多半老弱病殘……是個一擊即滅的局面,絕沒有力量再打松崗那樣的大戰了……”一邊說,一邊就咳嗽,小七子便忙過來給他捶背。傅恆輕輕推開他,脹紅著臉喘著道:“我已經給皇上再陳密奏。半個月後大軍一定要合圍……”

  “西部和卓亂了之後,皇上已經無心在金川用兵。”岳鍾麒沉吟著說道:“不用權衡就知道孰輕孰重。准部和卓現時局面千載難逢——皇上說,以傅恆識見,斷不會不明白這一層。所以叫我急速趕來,還是勸你放莎羅奔一馬,從速撤兵。”傅恆笑道:“岳公,你平心想一想。這會子朵雲帶著丈夫進來給我們磕個頭,我再請他們吃頓飯,然後明天海蘭察從刮耳崖,兆惠從東路,廖化清從北路帶兵撤回成都,是不是有點兒戲呢?別說皇上沒有明發旨意,就是真正明發了,我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也還是要打一打的!主上聖明,我們作臣子的要真正領會,全局全盤著眼著手,才能跟上主子的廟貌籌運!”

  海蘭察認真聽著,已是明白傅恆不旨奉詔的深意,清清嗓子正要說話,兆惠已經開口:“十幾萬大軍圍困一個小小金川,耗了多少錢糧精神?槍不冒煙刀不染血,就這麼退了!天下人怎麼看我們?莎羅奔怎麼看我們?皇上回頭思量,又怎麼看我們這起子奴才?”廖化清道:“我們吃了兩次敗仗了,鼓著氣要報仇,尿泡上扎個眼兒,就這麼癟了?這麼著退兵,弟兄們要氣炸了肺!”海蘭察笑道:“吃屎沒關係,不是那個味道!說是練兵,就算演習,也得見個陣仗兒嘛!我只有一個字:‘打’!”

  “如果沒有前面慶復訥親張廣泗之敗,大軍壓境,莎羅奔來降,撤兵是順理成章的事。”傅恆吁了一口氣徐徐說道,“現在言和不打,偃旗息鼓退兵。無論如何心裡已經敗了,而且敗得一點也不堂皇正大。慢道莎羅奔,就連天下人也要小看我們這支‘天兵’。這事事關主子聲名,豈可掉以輕心?”

  岳鍾麒嘆手支著膝,凝神聽眾人議論。“傅恆或許不肯奉詔,要打一打,也是維護朕的臉面。”是乾隆在臨別時說的話。平心而論,如果莎羅奔一勸就降,傅恆一見投降就撤兵。別說前番兩役屈死在沼澤里的陣亡將士家眷,就是平常路人也要笑朝廷懦弱無能,“見好就收”“臉面情兒一床錦被遮著”是現成的風涼話。不但傅恆難作人,乾隆也脫不了“窩囊”二字。但岳鍾麒的差使是體面罷戰言和撤兵。和這裡的人心滿擰。萬一開打,分寸地步兒極難把握,對金川“懷柔”方略就要泡湯,苦打成膠著相持,妨害西北大局,傅恆更是禍不可測……思量著,岳鍾麒道:“我自己就是老行伍,有甚麼個明白諸位的心的?刮耳崖一線之天一線之路,炮轟槍打進攻艱難的。西北用兵,西南有變,壞了大局,六爺,你擔戴不起!”

  “我已經四夜無眠了。”傅恆皺眉說道:“想的就是‘分寸’二字。不打,莎羅奔根本不會服我天朝要留下禍胎。掃平金川,拖的時辰太長,朝廷拖不起,我傅恆罪可通天。必須大敗莎羅奔,再用懷柔招撫,他才會畏威服德,西南才能一勞永逸。要明白,金川不單是金川,還連著苗瑤僮傣雲貴許多族部寨子。我為宰相,不能只為自己著想,不能從小局面去計較,不能只想眼前利弊。我知道一開火,岳老軍門的差使更難辦。本來這就是個難辦的事,難辦的人,難辦的地方啊……我們集思廣益不要畏難,想個萬全之策……來,請看木圖。侍堯從南邊過來,可以將川南、貴州的情勢就地圖解說我們聽聽。”

  李侍堯新升封疆大吏,正在立功建樹興頭上,一門心思是聽博恆調度打個大勝仗。聽傅恆這席話,不但慮及西北,也想到西南長治久安,既要“不奉詔”打一仗,又要打得恰到好處,既想到目前,又顧慮到長遠,個人聲名利弊竟是在所不計。無論哪一層想,自己萬萬沒有這份心胸謀略,也沒有這份德行,看著傅恆灰蒼蒼的頭髮和倦極強自振作的眼神,心裡一酸一熱,走到木圖前取過竹鞭,指著說道:“請看,這裡是刮耳崖……”

  傅恆大營日夜密議進擊金川。金川的莎羅奔也在召集部屬商計拒敵之策。他們聚在那座破敗了的喇嘛廟裡,因為金川的六月蚊蟲太多,沒有燃點篝火,只在地下陰燃幾把艾蒿,就黑地里聽朵雲述說了謁見乾隆和返回金川的經過情形。幾個人都在沉思默想。艾繩殷紅的焦首時明時滅,映著他們石頭一樣的身影和冷峻的面孔。大家都在等莎羅奔拿出決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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