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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朵雲默默坐回身去。乾隆幾次容讓自己,一路調養治傷優禮有加,要勸降金川是明明白白的事,這樣善待敵人俘虜,金川也沒有這個章法,她不能不心有所感。丈夫兩次縱敵,也有與朝廷和好留餘地的意思,雙方和談不是件做不到的事。所爭執的其實說到底是金川人的尊嚴和體面。幾個婦人都如是說,從成都過武漢到南京揚州,又轉徒北京,既見天下之大,目所視耳所聞,三個人說的也都是實情,博格達汗——老天爺就給了他若許大的權柄和威嚴,天下人也都認可這個“道理”,還有甚麼說的呢?她心裡委屈,苦,不甘於這樣,又疑心自己是有負於丈夫的託付,又怕在族內遭到部落下人們的非議,思量著,竟是倒了五味瓶子,心裡甚麼滋味都有,甚麼也品不出來。她深深嘆息了一聲,正沒做奈何時,聽見外面一陣腳步淌水的聲音,抬眼看時,乾隆已經出現在門口。

  “唔,看來談得投機,親如家人——好嘛,還有這麼多好吃的!”乾隆是騎在王八恥背上進來的,在門口一把丟了油衣,回頭對紀昀笑道:“曉嵐,‘一口鮮,賽神仙’——這麼多的鮮物,你也沒吃飯,就搭幫她們的便宜沾個光兒!”

  棠兒三人早已伏地叩頭,朵雲原有點無所措手腳,見眾人大大方方行禮毫無滯礙,也就長跪在地。棠兒見她肯折腰行禮,一多半心放下來,待乾隆居中坐了,陪笑道:“天兒熱,白天也長,在府里閒得發慌,就約了巧雲和娥兒來和朵妹子說話,不防主子就來了……”指著說道:“這是兆惠家的,這是海蘭察家的。主子怕還未必見過呢!”

  “好,好!”乾隆笑著拈起一枚荔枝,卻不剝殼兒,放在手心裡觀賞著深紫色掛著果霜的殼面,看著二人說道:“都是好的!一個陪丈夫幾百里奔波,披枷戴鎖來京赴難;一個在獄中孝父相夫同渡患難,是——”他想說“節烈”二字,但朵雲是助弟殺兄的嫂子,丁娥兒是再嫁之身,都用不得“節”字,便咽了,改稱“是烈孝之婦。奏摺里朕都看過了,比得一出傳奇小說呢!都起來吧。今兒這場合不必拘禮,這麼狹小的房子鬧起規矩來,麻煩!”

  於是眾人紛紛起身謝恩。屋裡頭太狹窄,還擺著張小桌子,卜禮和王八恥、卜信、卜智擠在四角隅站著,乾隆居中,紀昀側身斜坐相陪,門口涼,飄雨,是娥兒和巧雲坐了,裡邊東側是朵雲和棠兒和乾隆斜對面,已是滿屋都是人,卻都拘謹不敢放肆吃東西。乾隆朝棠兒望了一眼,說道:“棠兒也有許多日子沒見了。難為你,丈夫在外頭出兵放馬,兒子也在外地給朝廷出力,你還代朕來勸朵雲,里里外外的不容易。”

  “承皇上誇獎,奴婢不敢當……”棠兒見乾隆盯視自己,眼神里充滿溫存柔和,還略帶著昔時的愛撫,心裡一陣發熱,小聲兒道:“傅恆來信,說福康安已經晉了子爵,帝德天恩高厚,我就粉身碎骨也是報不了的。朵雲我們很投緣,方才談得大家投機……”因將方才唇槍舌劍那些話語用家常話絮絮道說了,“我們女人辦不了大事,比不得朵雲妹子那是巾幗氣派。皇上這一來,我心裡更松泛安帖了,朵雲還有甚麼話,奏明皇上,聽聖裁就好。”

  “我仔細想了想三位夫人的話,”朵雲抬頭從容說道:“金川人既在博格達汗的法統之下,應該成全大皇帝的禮教尊嚴,我可以勸說莎羅奔到傅恆大營投誠輸忠……”她見乾隆含笑點頭,又道:“這樣,不但金川全族可得性命安全,大皇帝向上下瞻對、打箭爐入西藏的道路也可由我們族保護安全。唉……就算是自己受點委屈,為了長遠大局,還是應該這樣作。但是我還有一些條件,是和莎羅奔臨別時再三說起的,要請大皇帝施格外之恩……

  乾隆看著她一聲不言語。

  “官兵兩次進剿,雙方互有傷亡,戰俘。”朵雲說道:“這是戰爭,必有的不得已事情,輸誠之後,請皇上下旨釋放金川戰俘,開放各路交通,供應糧食、蘇油、鹽巴、藥品。這樣金川的生業才能恢復。”

  “嗯。”

  “金川兩次抗拒天兵,都有情不得已,事出無奈的情由。輸誠是為了和好,因此朝廷不應再追究以前的事。”

  “唔……那當然,朕豈有反悔之理?”

  “我相信,博格達汗這樣統馭萬方至高無上的尊主,不至於說謊話,誘騙我的丈夫到大營,然後傷害他的性命和體面。”

  乾隆愣了一下,旋即仰天大笑:“哦!還有這個顧慮?”紀昀也笑,說道,“皇上乃不世出聖君令主,天下人民山川糙木皆是仰賴皇恩雨露生息化育,威權行於四海,澤波及於化外,風標貫於古今,仁德遍於六合,豈有失信於莎羅奔一介偏隅糙莽首領之理?”不料他話剛出口,朵雲已冷冷頂了回來:“那也不盡然都能說了算數。我來中原,常聽人說皇上整頓吏治,可我用黃金疏通衙門買官買引憑證件,沒有人不接錢的,沒有辦不到的事,可見下頭就是你們這些人,嘴裡說是忠誠於皇上,心裡或者就另是一種‘道理’——傅恆要不肯聽皇上的,殺我的丈夫來向您邀功呢?”

  三十三返金川朵雲會傅恆下成都老將言罷戰——

  她的話雖說不多,字字有本有據,如刀似劍。紀昀立刻被駁得啞了。娥兒和巧雲也聽丈夫說過張廣泗訥親和莎羅奔訂約毀約、言而無信的,頓時也替他們害臊,無話可說。棠兒卻道:“朵妹子,我處處容讓你,你該知情的。白牙赤口‘猜’著我老爺使壞!這是甚麼意思?”朵雲道:“事關多少人的性命,我不多想一點不行,以前有過這樣的事,中原人為了功名,甚麼都在所不惜。如果我疑錯了你的丈夫,將來給你陪罪!”棠兒也冷冷說道:“你出口傷人!”還要往下說,見乾隆擺手,便咽了回去。

  “朵雲說的不無道理。”乾隆想起身踱幾步,又坐下了,轉過臉恰和朵雲瀆面相對,沉思有頃說道:“這裡邊的情由緣故,正是幾千年來聖賢哲人千方百計絞乾了心血,一直不停地思量考究的。太繁複了,一時說不清白……若真的都聽朕的話,實心為朝廷百姓辦事,天下哪來的‘事’?朕也不用一夜一夜地熬了……”

  朵雲注視著乾隆,從他鬢邊微蒼的花發和他眼睛裡掩飾不住的倦意。蘊藏在眸子裡晶瑩的光閃移著,有威嚴傲岸,也有慈善和溫柔……“天!”朵雲不禁暗自驚訝,“他竟有這樣一雙眼睛!”

  乾隆沒有留心她眼神的變化,穩沉地說道:“天下脅肩諂笑蠅苟奉迎言而無信行而不義恩將仇報欺上壓下落井下石諸輩小人確實不少。但當天子的要是也那樣,這天下早就亂得不成體統了。小人們不講信義,君子不能這樣,朕貴為天子富有四海,絕大政治局面,說了話不算還成?你看過戲,戲裡說‘君無戲言’,就是說別人可以說假話,說了不算數,朕不能——盼你能明白這一點,信得及朕。”朵雲點頭,肯定地說道:“我信大皇帝的話,回去勸說我的故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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