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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統勛和阿桂退下了,偌大的乾清門議事閣變得更加空曠寂靜。外間的雨小了些,卻似乎起了風,象被宮牆擋得不知所措似的,時而掠地而過,時而撲上丹墀,打得大玻璃窗上水珠淋漓流下。乾隆似乎略帶一點失神,怔了一會兒,對跪著的紀昀說道:“起來吧,閣裡頭說話。”紀昀有點摸不著頭腦,爬起身來隨乾隆進了西閣。一眼便看見大炕前卷案上一張素色宣紙,已經寫了幾行字,標首題目是《述悲賦》,心裡格登一聲,便知是要自己給皇后撰寫悼亡辭,卻裝著不知道,低頭聽乾隆說道:“皇后薨逝之後,朕心裡一直空落無著,恍惚不能安定。朕雖然給了她‘孝賢’諡號,那是取之於公義,實在她配得上這兩個字,至於私情,坤德毓茂,那就不是諡號能局限的了。很想作一篇賦辭悼念她,終究公事繁冗文思不住,留下你,就是請你代筆為朕了一了這番心愿……”紀昀躬身說道:“這是皇上格外的信任恩情,臣糙茅陋負文詞簡約,雖勉盡綿薄,恐懼不能勝任。”

  “要說這麼幾件情事,”乾隆不理會紀昀謙遜辭讓,擺了擺手說道,“她出身名門閨淑,朕在藩邸讀書時已經指配跟從,雖不能說是糟糠之妻,多少甘甜辛苦,風風雨雨里為朕共擔憂愁。待到正位皇后,對上頭孝敬,對下頭慈愛,勤儉操持宮務,淑德端莊,毫無妒忌之心,誕育兩個阿哥都先後逝去,忍著心裡苦楚協理朕的後宮,待其餘的阿哥如同親生……恩愛夫妻不到頭,她去了,朕心裡的苦再也無處訴說了……”說到情動,乾隆心裡一陣悲酸,熱淚已經涌眶而出,雪涕哽咽說道:“你且糙擬出來,朕再斟酌。”說罷坐了椅上吃茶,紀昀便看那篇《述悲賦)起首語:

  《易》何以首乾坤?《詩》何以首“關睢”?惟人倫之伊始,國天儷之與齊。念懿後之作配,甘二年而於斯——

  下頭還有幾個字,卻塗抹得一些兒也看不清楚,紀昀日夕侍駕,乾隆興之所至,幾乎見物聞事就有詩,有時發了興頭,一作便是十幾首,卻是特講究平仄粘連,用語極考證典章故事——他的詩作“本領”紀昀是領教得麻木,讚譽得頭疼了,心裡多少腹非都得按捺了,還要尋出一車話“暢遂聖懷”,也實在是件苦不堪言的事。這篇“賦”又是這麼一套頭,循著這個意思做下去,無論如何也述不出“悲”來——大約也為這緣由才尋自己捉刀的吧?這麼一想,紀昀已經有了主意,莊重其容說道:“皇上這個起首大氣磅礴,堂皇榮衛之勢蔥籠懋華,深得賦體三昧。臣循此賦大綱作意,略作行述,皇上以為如何?”見乾隆頷首,因提筆濡墨,另用一張宣紙接著寫道:

  痛一旦之永訣,隔陰陽而莫知。昔皇考之命偶,用倫德於名門。俾途予而屍藻,定嘉禮於渭濱,在青宮而養德,即治壹而淑身。縱糟糠之未歷,實同甘而共辛。乃其正位坤寧,克贊乾清。奉慈闈之溫清,為九卿之儀型。克儉於家,愛始繅品而育繭;克勤於邦,亦知較雨而課晴。

  接著筆鋒一轉,辭氣變得異常輕柔婉約:

  嗟予命之不辰兮,痛元嫡之連棄。致黯然以內傷兮,遂邈爾長逝……

  乾隆此刻已踱步過來,見紀昀神形貫一,皺眉蹙額,運筆如風一行行似行雲流水:

  切自尤兮不可追,論生平兮定於此!

  影與形兮難去一,居忽忽兮如有失。

  對嬪嬙兮想芳型,顧和敬兮憐弱負,

  望湘浦兮何先徂,求北海兮乏神木……

  者新昌而增慟兮,陳舊物而憶初,

  齊有時而暫弭兮,旋觸緒而欷覷!

  信人生之如夢兮,了萬事之皆虛!

  寫著,紀昀已是潸然淚下。乾隆抖著手要過筆,接著一揮而就:

  嗚呼!悲莫悲兮生別離,失內位兮孰予隨?……入椒房兮闃寂,披鳳幄兮空垂!春風秋月兮盡於此已,夏日冬夜兮知復何時?

  他擲掉了筆,雙手捧著這篇《述悲賦》坐回椅中,一邊審視,一邊唏噓嘆息。紀昀原是寫得忘神了,生恐其中有言語不合違礙之處,此刻才一顆心放定了,揩著鼻頰上的汗勸慰道:“皇上改定之後勒石作銘,藏在裕陵墓道。娘娘地下有知,必是靈感相通心慰神安的。”

  乾隆放下文章,點頭說道:“但願如此……”他皺著眉沉思著又道:“裕陵就在勝水峪,雍正爺時高其倬相看過,風水極好的。只是墓道前龍頭嫌低了一點,高其倬說佳城拜樓要修得高一點,定項分例的銀子就不夠用。從內廷開支,這次南巡恐怕已經花費得多了。再抽銀子,怕委屈了宮眷,太后也不喜歡。朕心裡有點躊躕,從哪裡再支調三五百萬兩銀子呢?”紀昀現就負責禮部,這才知道乾隆留自己不單為寫這篇賦,想了想,說道:“有兩個法子皇上酌定,一是從圓明園修繕費中挪借出來使用,內廷有錢再還。二是王稟望案子出來,抄沒的銀兩恐怕也不在少數,可以暫不入庫撥來使用,給戶部立據為憑將來沖銷也是一法。”“不行,立下這個規矩例子,子孫們照辦起來不得了。”乾隆搖頭道:“那些銀子都來自賦稅,庫用不足又要巧生花樣派到民間。弘晝說了個法子,正陽門崇文門宣武門關稅歷來歸內務府管,過往官員富商按分例抽成。只是廢弛日久,關吏們怕得罪外任大員,已經成了虛應故事。莫如派個靠得住的人整頓管轄,一來京師門戶嚴謹些,不法商賈宵小之徒有所驚懼;二來有些收項,戶部內廷按三七例分,園用內廷開支也不至於太過拮据。”

  “皇上,這確是一個良策。”紀昀聽著心中已經瞭然,但每年進京朝貢晉見的官員成千論萬,都要過關厘剔敲剝抽油刮皮地斂財,不但不體面,建議人且是要得罪多少人。生怕乾隆說出“你來上個條陳”的話,忙搶先說道:“臣以為這是和親王公忠體國的建議,財政聊有小補尚在其次,官員進京攜帶禮品銀兩數量也明白了,他就不敢過於彰明較著招搖過市,銀子也不敢帶得太多,少了多少鑽刺營蠅的暗室勾當。所以這個建議實在是光明正大公私兩利的好條陳,請皇上明發戶部、內務府照諭施行!”

  乾隆聽得莞爾一笑,說道:“他怕得罪人,特特地說‘別說是我的建議’,你也怕——看來得罪人真的不好。這是原就有的制度,不必發甚麼詔諭了,物色一個妥當人引見了,上任只管整頓就是——這是個小進項,不在正經收支里的數,論起本心也算不上十分光明正大,不言聲辦了也就是了。萬一有弊端,御史們出來攔著說話,反而不成了。”他站起身來,“時辰還早,你陪朕去一遭養蜂夾道!”

  棠兒、丁娥兒和巧雲被雨隔在養蜂夾道,還在煞費苦心和朵雲磨纏“條件”。

  這個所在自從前明就是囚禁欽案要犯的地方。清沿明制,順治帝時凡大理寺審讞的朝廷要員,一律在此候審;康熙未年曾用來關押犯過皇子,所以又有名叫“落湯雞阿哥所”;雍正未年又恢復了舊規矩。高牆大屋櫛比銜接,老屋連翩背瓦互錯,天井狹小巷道逼窄,雖幾經修葺,無奈當初建就了的格局,仍是十分陰沉森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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