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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皇上話,”紀昀忙趨前一步躬身說道,“皇上原有旨,著三車凌由理藩院領年俸一萬八千兩。此後給三部重新分封糙場牧地,他們上奏懇辭俸祿,皇上留中不發。事情擱置下來了,沒有實領。”

  乾隆“嗯”了一聲,說道:“阿睦爾撤納身處極險之地,輾轉百戰萬里流徒奔謁朝廷,誠勇忠貞其志可嘉。朝廷欲定新疆,還要借重阿睦爾撒納四部臣民,這就有了區分。賞——”他頓了一頓,“阿睦爾撒納食親王雙俸,現有護衛儀仗增加一倍,加賞豹尾槍四桿。”

  食親王雙俸人稱“雙親王”,有清以來得此恩賞的王爺已是極為罕見,雖說只是多出一萬八千兩銀子,儀仗比尋常親王加了幾件名器法物,實惠不大,難得的卻是這份體面,天恩雨露錦衣玉食的尊榮華貴!弘晝頓時嘖嘖稱羨:“康熙朝的康親王,雍正朝的怡親王,那是多大的功勞辛苦,也沒聽見增加儀仗的!多咱兒我也出兵放馬拼個血葫蘆兒功勳情份,弄個雙親王榮耀榮耀……”見乾隆看自己,伸舌頭扮個鬼臉兒一笑收住。阿睦爾撒納激動得血脈賁張,“卟通”一聲長跪在地,大聲說道:“上天和佛祖為證,我阿睦爾撤納,還有我牧場上的奴隸娃子,願將一腔熱血灑向天山南北,維護博格達汗莊嚴的法統!我如果有欺慢聖主的心,就讓天上的雷霆就把我擊成粉塵!”

  電閃在雲中疾走龍蛇,一閃過後緊接一聲焦脆的雷聲,颯颯的豪雨仿佛受了驚似的一頓,立刻又急驟地“砸”落下來,打得大片潦水密密麻麻都是雨腳水花。

  “你是雙親王,你的兒子自然就是世子。”乾隆回頭凝視著阿睦爾撒納,說道:“有這份心胸志向,世世代代都是大清的股肱藩籬,世世代代都是西北台吉王之首。這一份榮耀非同小可,朕寄厚望於你!”

  阿睦爾撤納激動得渾身顫抖,聲音也興奮得有點走調兒:“萬物之主博格達汗啊!輝特部忠勇的兒女永遠銘記您賜與的恩榮……太陽也許有一天會熄滅它的火焰,月亮也許有一天會失去它的光明,天山南北的人民不會忘記大汗賜予的光榮!”乾隆聽得頻頻含笑點頭,他被這些話深深打動,眼睛裡也閃著淚花,良久才說道:“弘晝帶阿睦爾撒納體仁閣休息,賜筵之後再回王府。明日再遞牌子進來。”卜禮卜智卜信幾個太監便忙張羅著備油衣油靴,指揮小蘇拉太監背了二人出殿升轎而去。

  乾隆望著雨地許久不作聲,他似乎思慮很深,目光幽幽只是出神。不知過了多久,回頭問道:“阿桂,你看這個人怎麼樣?”

  “奴才和他談了兩次,隨赫德、策楞二人也幾次和奴才談。”阿桂字斟句酌說道,“單是‘聽其言’,阿睦爾撤納並無可疑之處。但若‘觀其行’,他實在是在輝特連吃敗仗,窮蹙無計才內歸請命的。他在准部稱汗,襲殺達什,脅迫其子訥默庫歸附自己,都沒有依法請旨施行。達什有恩於他,忍於下手,可見他心狠手辣。如果是心向朝廷真心歸附,那麼五年前與訥默庫、班珠爾輝特和碩特、杜伯爾特三部合併,就應該修表請封。直到在准部無立足之地,突圍犯難來投。可見他原來的本心並非忠貞朝廷,乃是有求於朝廷……”他頓了一下,隨赫德和策楞因為兩次向乾隆奏陳阿睦爾撒納是“jian雄”,大遭乾隆垢誶,被罵得狗血淋頭。現在自己仍舊如是說,原本是預備著再遭申斥的,但乾隆卻一聲不言語,臉上不喜不怒,竟是個毫無表情靜心聆聽的光景。他膽子乍了乍,又道:“但據奴才見識,准葛爾諸部、和卓諸部內亂,只有阿睦爾撒訥率部來歸,至少他心中尚有‘朝廷’二字。和三車凌相比,三車凌已在烏里雅蘇台安居,且從羅剎萬里奔波,似屬真心忠誠,說阿睦爾撒訥心口相應,奴才不敢深信——因此,奴才以為,此人可用不可信任。”

  “嗯……可用不可信……”乾隆重複了一句,自失地一笑,“你有膽量,而且事情說得明白。隨赫德和策楞是兩個莽夫,當著那許多朝臣大喊大叫他‘是個混蛋不可信’,還怎麼能‘用’?准部和卓部之亂,局面也是‘可用’的局面。與其讓達瓦齊在西疆自立為王,何如這個阿睦爾撒訥為我所用?雍正九年為甚麼我們打了敗仗?和通泊之戰六萬江東弟子幾乎片甲不回!就因為那時節他們內里上下一心,我軍千里萬里攜糧帶水奔襲,兵法上犯了大忌,‘必厥上將軍’!現在他們亂了,天山南北都亂了,三車凌來歸,阿睦爾撒訥來歸,這真是千載難逢的機緣,不能有一步失慎,更不能有一步走錯,握準時機一舉可以底定西疆,豈敢有一絲疏忽!朕原來準備了十一萬人馬遠征的,有阿睦爾撒訥五千人,還有三車凌兩千人馬,他們不但地理氣候適合,驍勇善戰恐怕也比綠營兵有過之而無不足,有這先鋒嚮導,朕看有五六萬兵就夠用了。以‘准’制‘准’,你們算算看,省了多少錢糧省了多少事!”

  阿睦爾撒訥不可信而可用,三個輔政大臣識見相同。唯恐乾隆中計上當,他們原是抱定了“苦諫”的宗旨來的。乾隆這番話不但高屋建瓴目窮千里,而且審慎明晰細密周全,連和通泊戰敗失利原由以及眼下用兵時機方略都把握得巨細靡遺,許多事是他們寢食不安苦思焦慮都沒有想到的,都被乾隆一語道破指明竅實,不但用不著“諫”,反而是自己茅塞頓開!三個人直盯盯看著乾隆,一時竟尋不出話來對答。乾隆見他們瞠目結舌,得意地一笑,說道:“阿桂是負責軍事的,照這個章程擬出調兵方略來——你們還有甚麼想頭,不妨直言陳奏。”

  “萬歲!”

  三個大臣一齊匍伏跪了下來。阿桂泥首奏道:“主子廟算無遺,奴才們萬萬不能及一!奴才原來已經糙擬了調兵布置的摺子,現在竟可一火焚之!就據主子方才旨意精心再作曲劃,擬成章後主子御覽批示施行!如此調度,傅恆金川的兵不必抽回,全力攻下金川也是指日可待的!”

  “傅恆的兵撤回吧。萬一不虞,結局便是一萬。北路軍以阿睦爾撒訥主掌先鋒,西路軍由滿洲綠營漢軍綠營為主;還要設預備策應一路,加上天山大營策應,才算萬無一失。”乾隆吁了一口氣,“你擬出來朕再看。就是此刻,棠兒和兆惠海蘭察夫人正在勸說朵雲,若能善罷,金川歸伏,十幾萬軍隊七省老百姓可以休養生息,何必一定趕盡殺絕呢?”

  休兵、養民、生息,這是誰都駁不倒的堂皇正大理由。紀昀暗地裡透了一口氣,“既有今日,何必當初”八個字竟無端冒了出來,他立刻意識到這是臣子不該想的,是一種有罪的念頭,他輕咳一聲,更低伏了頭,卻聽乾隆說道:“那邊體仁閣賜筵,阿桂去陪筵,劉統勛回去休息,紀昀留下,朕有事交待。”

  “是!”紀昀伏首叩頭,“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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