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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隆聽他二人意見不一,轉臉問劉統勛道:“你怎麼看?”

  “臣以為天子決心已定,不必顧慮有人鑽營請託。”劉統勛道,“應該發交六部嚴議,但不必印報刊載天下。這樣,小人滋事就沒有口實,官場也不致震動太大。”

  “都有一定道理。”乾隆說道:“要震動官場,不要驚駭物聽。有些偏遠山野海隅糙民無知,易受jian人蠱惑挑唆也不可不防。像如林慡文,已潛逃台灣,藉機鬧起來也許有的,紀昀說的並下幾道恩旨建議很好,除了皇后大喪已經下的,原來雍正朝幾位王爺,還有聖祖朝敗落的幾位大臣,有罪一律寬免釋放。張廷玉原有旨免入賢良祠,也要再加思慮。八叔改名阿其那,九叔改名塞思黑,先帝在時晚年提及就愀然不樂,要恢復原名……”。他思量著,又加了一條,“十叔的貝勒名譽,還給他。”

  說到張廷玉名位歸復賢良祠,幾個臣子都是一怔:這一君一臣鬧生分,到死乾隆對張廷玉都很顯嫌憎,此刻怎麼會想到給他加恩?

  “想起張廷玉,朕心裡是五味俱全。”乾隆似乎看出幾個臣子心裡,皺眉緩緩說道:“朕回京調看了他存在皇史晟的文章《論三老五更》,回想他當年事君治事理國行徑,晚年時真是老得糊塗了。一生勤勉忠藎,雖有過,還是瑕不掩瑜,朕打心裡諒解他了。他進賢良祠,可以安定官場,給臣子立榜樣,也是他應有的榮名……”說著一抬眼,見卜禮已站在閣子外,便道:“和親王已經帶阿睦爾撒納在乾清門等著了,我們過去吧。”

  三十二巧言令色乞師報怨以誠相見夫人釋兵——

  於是,乾隆乘八人抬明黃油布槓轎前行,出養心殿由月華門下轎,穿廊向南逕到乾清門。阿桂紀昀和劉統勛三人只步行跟隨。因雨下得大,雖然只過了一個天井,幾步永巷,三個人的袍擺褲腳和官靴都被潲雨和潦水打濕。乾隆站在後廊門口,看著他們換了靴子擰乾了袍角,輕咳一聲抬腳進殿。王八恥早搶前幾步,大聲道:“萬歲爺駕臨!”便見須彌座略偏東跪著的兩個人,弘晝領頭伏地行三跪九叩大禮,口中高呼:

  “萬歲!萬歲!萬萬歲!”

  一陣衣裳悉悉,乾隆步履橐橐從容升座。紀昀阿桂劉統勛三人略一會意,並排跪了座東。便聽弘晝說道:“臣王弘晝奉旨帶輝特部台吉臣阿睦爾撒納引見!”阿睦爾撒納來京已經頗有時日,進紫禁城靚見還是頭一次。他似乎心情有些緊張,伏身跪著,頭幾乎抵到金磚地下。乾隆一時沒言語,外間淙淙的大雨和隆隆的雷鳴在廣曠的大殿中迴響,憑空增加了幾分威壓和嚴肅。阿睦爾撒納兩手十指緊貼著冰涼的地面,嘰哩咕嚕說了一通蒙語。乾隆便看弘晝。

  “他說”,弘晝舔舔嘴唇翻譯道:“上天賜與我這樣的榮耀,能夠在這座至高無上的宮殿裡拜見偉大的博格達汗。天上的太陽沒有您的輝光燦爛,天山的雄偉比不上您的博大胸懷!我是博格達汗法統之下的一方小小領主,我要象雄鷹一樣飛回我的故鄉,當我將來再見到您時,將用天山那樣長的哈達和瑤池釀成的美酒,還有美麗的雪蓮向您奉獻,以表示我部落臣民由衷的敬畏!”他翻譯剛一落音,阿睦爾撒納便糾正道:“是仰慕——我的親王——我說由衷的仰慕!”

  乾隆一下子笑了,“‘仰慕’就‘仰慕’吧!意思都差不多——你能說漢話很好,省了多少時辰。弘晝通習東蒙古語,西蒙古語略有變異,朕也不大熟悉——你是在雅爾一帶遊牧的吧?”

  “是!”阿睦爾撒納頓首說道。他的漢語說得也還順暢,只是拗口,有點舌頭轉不過來的嗚吶,“我是和碩特部拉藏汗的孫子,外祖是阿拉布坦。我的母親博托洛克在父親去世後,改嫁了輝特部台吉衛征和碩齊,由繼父那裡承襲為輝特台吉。”

  跪在一邊的紀昀聽此人說,母親嫁了三個丈夫,其中兩個還是兄弟,“拖油瓶”兒繼承台吉汗位,且是說得嘴響,理直氣壯鏗鏹有力,吞地想笑又裝咳嗽掩了過去。乾隆只微睨了紀昀一眼,笑道:“這麼著就明白了。打從聖祖三代交情,恩恩怨怨老相識,今日一見不易。別這麼跪著了,和親王你們賜座賜茶——你們三個也起來吧!”

  “謝皇上恩!”五個人一齊叩頭說道。

  乾隆這才仔細打量阿睦爾撒納,只見這位西蒙古台吉王爺穿著一襲簇新的寶藍繡龍滾邊蒙古袍,罩一件新賜的黃馬褂,腳下踩著打濕了的高腰牛皮靴,年紀在四十歲上下,公牛一樣的身軀又高又壯,黑紅臉膛寬寬的,留著八字髭鬚,只是濃眉下兩隻眼睛小些,眼白大瞳仁小,不停地眨動著,看去有些怪。因見他兩腿微微羅圈,雙腳有點倒八字,乾隆笑道:“好雄壯一條蒙古漢子,你必定好騎術的!聽說打遍厄魯特四部無敵手的,怎麼會敗給達瓦齊?想必是中了人家的圈套?”

  “我的兵沒有怕死的,都是天山矯健的雄鷹的!”阿睦爾撤納黑紅的臉泛著光,凝視著乾隆,驕傲地說道,“達瓦齊的騎兵是四萬二千,三萬四千——從東;他的將軍瑪木特率領八千——從西!嗯?——”他雙手比成一個鉗形合圍式樣給乾隆看,“我們部落里老人女人和孩子,加上部隊只有三萬!——不能硬拼,只能突圍!”乾隆笑道:“你從那達慕大會上逃出去。見過朕的天山將軍隨赫德,說你有三萬鐵騎,要求會兵合擊准葛爾,是虛張聲勢是吧?”

  阿睦爾撒納詭譎地一笑,說道:“隨赫德是天山狐狸老jian巨猾,不肯聽我的假話!”乾隆也是格格一笑,說道,“但是你已經表明了心向中央朝廷,這也很‘老jian巨猾’了。你心裡必定還想,最好能出兵打一下,隨赫德打敗了,朝廷更不能與喇嘛達爾扎罷手言和,你就拿準了勝算!”阿睦爾撒納孩子氣地一偏臉,說道:“這是我的心事,皇上怎麼知道的?”他這樣誠樸天真,逗得乾隆一陣大笑。紀昀笑道:“你的那點‘心事’如何逃得過皇上萬里洞鑒?”阿桂道:“准葛爾之亂起,皇上已經廟算無遺,幾道詔書嚴命靜觀待命,隨赫德豈敢違旨!”只劉統勛表情莊重,隔門望著三大殿下雨霧朦朦的天街端坐不語。

  “你這次萬里來見,九死一生來的,很不容易的。”說笑幾句,乾隆正了容色道:“朕兼程返京,也為的早一點見你。自康熙未年至今三十多年。准葛爾一直亂,現今和卓也亂,弒父弒母殺兄殺弟,互爭牧場領地,於朝廷時叛時伏,生靈塗炭人民受難,再也不能姑息拖延下去了……”他喟然一聲嘆息,站起身來踱至乾清門口,怔怔地望著外間如注的傾盆大雨。

  乾清門座處乾清宮與太和、中和、保和三大殿之間,由北向南子午線中軸出去直到正陽門,所有的龍樓鳳闕都籠在蒼暗的天穹下,在雨幕中朦朦朧朧,一漫平坦的臨清磚廣場叫“天街”,已汪了二寸許的雨水。三大殿周匝三層月台上的漢白玉護欄下,數千隻排水龍口決溜飛瀑,和著雨聲雷聲,發出山呼海嘯般的轟鳴,偶爾捲地而起的迴風撲上丹墀,撩得乾隆袍角微微掀起,又濕重地耷落下去。幾個人不知他在想甚麼,只交換著目光,都不言語。許久卻見乾隆一笑回身,問道:“紀昀,三車凌歸伏,是親王封號,有沒有頒領親王俸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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