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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到西華門外下轎,天已經完全陰沉下來,這裡門外原來是張廷玉的賜第,再向北是太醫院,都已拆平了,足足上百畝一片空場。張廷玉原來書房西的一片海子和太醫院的幾株老烏桕樹都被灰濛濛的靄氣籠著,依稀可想當日風貌。平坦坦一大片廣場上空濃雲重壓,一層層的雲頭或褐或褚或灰或白,不安份地涌動著擁擠著,覆蓋得紫禁城灰濛濛暗黝黝的,涼風襲來,轎中帶出的滿身熱氣一洗盡淨。突然一聲沉雷,雲層後的電閃破fèng而出,遠處颯颯的雨聲略略帶著腥味裹近前來。阿桂和紀昀隨王八恥進來,過武英殿玉帶橋,由北入隆宗門到軍機處,雨點兒追在身後也不緊不慢隨著,竟沒有淋著。見劉統勛還在伏案疾書,兩個人才鬆一口氣。阿桂見他專心致志頭也不抬,笑道:“太暗了,劉公該掌一盞燈吧?”

  “是啊,不知不覺天就黑了!”劉統勛放下筆,一望窗外,見雲翳龍樓雨灑天街,不禁莞爾一笑,“我還以為傍晚天暗了呢!原來下雨了。”便向紀昀伸手,“煙給我一點,還是你的關東老葉兒好!”紀昀忙遞煙荷包笑道:“頃刻見駕,煙鍋子收拾好,別象我那年金殿晤對靴中失火——批甚麼文章,這麼用心的?”“一件人命官司,刑部送上來各造口供對不上,時間也不合,真不知他們怎麼弄的。我逐一划出來批出去重審!”劉統勛喟然一嘆又一笑,“我見皇上從不抽菸,你放心,我的靴子走不了水!”說著用左手揉捏右腕。

  阿桂原本站著等王八恥來傳話,看看天街兩簾如織,沒有人過來,便坐了繡花瓷墩上笑道:“那麼費事的?要是我,‘所擬有疑,情事不合’打回去就是了!”劉統勛搖頭道:“他們辦事馬虎,逐條批,是讓他們明白該怎麼辦。你們留心一下史藉,漢唐宋元明,一個朝代各種案例上下其手顛倒判斷的多了,但若人命案子舞弊起來,這個朝代就快到山崩地裂了。所以說‘人命關天’,這個‘天’就是朝廷的氣數。《春秋》里說‘小大之獄雖不能察,必以情’就講的這個理。”劉統勛歷來務實苦幹,在二人眼中是個忠誠勤謹宰相,說出這番話,是在法司位而鳥瞰法司,學術宏大,夠得上治世輔臣品位。想不到如此叢繁的政務中,他還能讀書如此精微燭照獨出心裁,真讓阿桂和紀昀有刮目相看之感了。沉默有頃,紀昀才問道:“原說今兒休假的,皇上怎麼突然召見?”

  “隨赫德明日辭駕回天山大營,皇上要向他面授機宜。”劉統勛深深吸了一口,用拇指按著泛起的煙沫,說道:“這樣,原來預備明日接見阿睦爾撤納臨時改到今日。這是大事,我們軍機處要陪皇上見他。”

  正說著,王八恥雨地里打著傘快步進來,懷裡還抱著幾件黯青墨翠的衣物,口中說道:“皇上賜劉統勛阿桂紀昀各人油衣一件,著即進養心殿見駕!”說著三人早已離席伏地謝恩。王八恥逐一分發三人。到手看時,是荷葉綠繚綾掛里——單這已是十分名貴了——外邊似乎是甚麼禽獸的毛線織的,沒有染色,手摸上去油潤光澤,中間還有一道夾層,細捻似乎是細洋布掛了干油,三層合起也不過半斤上下,薄輕柔韌,竟都沒見過。王八恥看著他們著衣蹬油履,笑道:“是羅剎國進貢的,野鴨絨線織了油浸晾乾的,統共只有八件,皇上孝敬老佛爺兩件,三位軍機一人一件,尹繼善傅恆岳鍾麒也有。皇上自己還是日本國貢的那件海鷗絨的,沒捨得換呢!”三人聽得心裡一暖一烘,都覺無言以對,頂了斗篷,跟著王八恥沖雨而出。

  “啊哈,這個油衣穿了果真精神!”三人魚貫入殿,乾隆正在東暖閣端著杯子踱步,置杯笑道:“連劉統勛瞧著都年輕許多!”見他們伏地叩頭,吶吶著要謝恩,一擺手叫起,說道:“你們的心朕知道,不必說了吧——紀昀的楹聯寫好了沒有?”紀昀忙從懷中將夾著的宣紙取出,雙手捧上道:“臣字學不工,近年來文牘公案等因奉此,文學也漸荒謬,主上見笑了。”

  乾隆接過了,沒有展看便放了炕桌上。大約因為剛剃了頭,他的精神面色看去都十分好,只是笑容里仍帶著掩不住的憂鬱沉悶。乾隆一邊命三人木杌子上坐了,自己也上炕盤膝而坐,看著外間風雨如晦,良久說道:“已經著太監去宣阿睦爾撤納,在乾清門見他。這會子是個空兒,一件是王稟望,一件是高恆,兩大案子議決一下,不要再拖下去了。”

  自回京第二天,劉統勛已調集兩案所有案卷給阿桂和紀昀審看過了,聽乾隆這樣說,兩個人都看劉統勛。劉統勛彷佛胸有成竹,端坐在杌子上,外面雲層中竄躍的閃電時滅時明,照得他鐵鑄的面龐有點陰森。良久,他一欠身說道:“已經發文寫信給尹繼善和傅恆,他們的回文還沒到。”

  “昨晚收到了他們的密折。”乾隆靜靜說道:“摺子都寫得很長,總之只有一個字——殺。”

  天空中霍地一明,珊瑚枝一樣紫色的閃電倏地一閃,耀得大殿通明雪亮,象一口大鍋被鈍器猛地砸破似的,天上“嘎蹦”一聲脆雷響震撼得鑲玻璃窗都栗然抖動。

  “這真是獲罪於天,無所禱也!”乾隆也被雷聲震得一悸,隔玻璃望著晦暗如磐的天穹,幽幽說道,“朕反覆思量過,崇禎何償是無能之輩?到了他手裡才整頓吏治,那就晚了!朕讓曉嵐遍查史藉,沒有哪一朝哪一代是整頓吏治亂了官場,亂了天下的。越是早辦越是容易挽回,越是遲疑瞻徇左右顧盼,到不可收拾時那就噬臍難悔!”

  又一陣沉沉的雷聲,隆隆的響震中乾隆的話安詳利落,字字擲地有聲:“有人跟朕說,如今天子聖明,宵小之輩斷無亂國之理,還有人舉出陳平傳,以為陳平私德不淑也能致漢子太平。朕說這是胡說八道!即朕英明天縱,能保朕的子孫後世代代都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主子麼?劉邦驅三秦將士東下,帶的甚麼兵?那都是些厚顏無恥的好利之徒!陳平身處其間和光同塵,也是蹈晦其身為主辦事,豈得以jian佞視之?他不得列入漢初三傑,也為他這塊白壁有瑕!——所以朕決心已定,這幾個梟獍之臣一律格殺勿論,不能再存婦人之仁。嚴辦這兩案以杜後來,這才是真正的仁德寬柔,與‘以寬為政’大宗旨並不相悖。”

  “皇上聖聰高遠,實是天斷英明!”紀昀聽得雙眸炯炯,俯仰說道:“應該將高恆王稟望等人罪由供狀刊在印報,以為儆戒——這畢竟是撼動朝野的大案,為防人心浮動官員驚懼鬆弛政務,不妨同時下幾道恩旨以寬人心。”阿桂道:“奴才以為密一些好,不必大張其鼓。這是整飭吏治,朝廷大振乾綱,防著一些jian宄刁頑小民藉口實滋事。迅速領旨立時處置,拖得日子久了,犯官人多,官場夤緣相結請託求情營蠅狗苟再出些事反而麻煩。”紀昀道:“這和誅訥親張廣泗不同,那是失事犯過,這是觸犯天憲刑律,還是應該堂皇明白,昭天下朝廷至公無私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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