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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呀!那大象是他們那國里進來的哪!”棠兒睜大了眼睛,瞳仁中閃著驚喜的光。她隨班元旦朝賀見過太和殿前的馴象,在圓明園還把福康安送到象背上玩耍過,極是新奇好玩的,因道:“這十幾年元旦都沒有擺象隊,我問王恥,說是已經不夠八隻了。可憐見的那些象靈通人性,有隻老象臨死前還跪在太和殿前品級山旁朝上磕頭流淚。我聽了心裡還難過來著……敢情原來都打那裡來的——這個吳尚賢,我原想和你一樣是個生意人,這麼大方體面的,又懂大禮。下次他要到北京,路過蒙古就捎個信兒,我們老爺准見他!”

  這個話前頭都對。唯是從緬甸來貢,無論如何也不會“路過蒙古”,馬二侉子聽紀昀說過這位貴婦人,住北京一輩子,只知道左右上下,弄不清東西南北,不禁一笑,口裡漫答應著又道:“他聽見奶奶這吩咐,准高興得笑開花!回京後聽家裡人說,奶奶外頭的帳還沒收齊,只繳了六七萬利息,不知他們回奶奶了沒有。若要急用,我這裡就先給您墊上,奶奶瞧怎麼樣?”

  “這個麼,你和帳房上頭商議著辦。我是個無可無不可的。”棠兒囁嚅了一下,聲音放低了些,“寧可不辦,也要謹密些兒,除了帳房小王,竟是誰都不知道的好。放帳名聲不好這我知道,利過三分就是賊,所以頂頭兒只能收二分,你抽個頭算替我白勞動。我的幾個莊子都減了租,家裡用項越來越大,賞賜嚼用來往應酬——就象這些人來拜訪,回的禮比收的禮要多得多。老爺一心撲在外頭政務上,家裡幹事萬事總歸不管,不替他操持一下實在也頂不下來。老馬我告訴你,只要外頭走漏一點風聲,那只有你才說得出去,就是你鬧生分了,帳一抹我乾淨不認,放出的銀子也全歸你,交情臉面你是不用想了。”馬二侉子聽她說得決絕,愣了一下笑道:“慢說您,就是鄉里破落戶孤兒寡母托我辦事,我也不敢欺心。何況我有多少事要求傅中堂和六奶奶蔭庇呢!小怡親王、老莊親王、小愉郡主、二十貝子幾位福晉,誰沒有體己錢在外放帳?就是軍機上頭,元長中堂和紀中堂家裡也放帳,還有利銀收到三分的——您這點妝奩銀子放出去為的補貼家用,說透了是點養廉銀子。這麼大個相府,這麼大開銷,要不是您費心費力操持,早就支撐不來了!放心,老馬做事無論公私,斷不至於走風漏氣的,那都用的妻妹的名義辦的,就有甚麼,老馬頂多拼著一文薪水不領的那個‘道台’頂子頂出去就是——本來捐這個官就為的這個退步兒——哪有把六奶奶晾出來的理?”說著,聽自鳴鐘響,便笑著起身告辭。

  棠兒也向他道了乏,待馬二侉子去了,打起精神應酬各官命婦。晚間人散卸妝,歪在床上一件一件思謀籌劃,怎樣接駕,怎樣見太后,如何迎皇后梓宮,如何哭拜謁靈,想起皇后賢淑懋德,平日種種好處,自己和乾隆偷情,皇后心知肚明卻上下顧全大家臉面,不免面紅眼酸感慨垂淚。又思傅恆撤兵道里計程。轉念想起高恆落局,高恆夫人的落魄形容兒,反覺宦海波險人情炎涼。果真對他袖手旁觀,不但下頭官員議論他忍,將來萬一自家有個磋跌,在位的誰肯援手?放帳本為補貼家用不足,傅恆知道了領不領情?外頭清議令人可懼!想起馬二侉子的話才略安心。她盛年索居丈夫長差在外的人,免不了又想男人,傅恆卻是掠影而過,轉想阿桂盛壯兆惠英武……走馬燈似的又想起和乾隆作愛往事,情動心熱間操摩按搓,迷迷糊糊也有一番自解光景……直到窗紙泛青才朦朧睡著了。

  一連幾日馬二侉子都忙著。先是督促家人給各家放債的福晉收帳,把從雲南採購的藥材布匹茶葉涼藥扇子香料分撥兒往各府里送遞;又惦著晉見阿桂,必定要問緬甸形勢和吳尚賢開礦情形,怕說不清楚,一條一條寫,又畫山川地理圖形……公私里外各處俱到忙得發昏。乾隆法駕怎樣入城,怎樣安放皇后梓宮,滿城萬姓文武百官怎樣叩拜哭靈,各個寺院如何為皇后打醮誦咒追超亡靈……諸般繁華,鬧翻了一座北京城,他都沒有理會。恰這日皇后三七之禮畢,朝事各務漸趨常情,朝陽門碼頭傳來信兒,給紀昀採購的宋紙還有福康安買的西洋炮材料兒到貨,馬二侉子到西華門打聽得實,是劉統勛坐值軍機,其餘百官放假一日,料著紀昀阿桂都在家。吃過午飯,忙著換了身衣服,打轎便趕往虎坊橋紀府而來。

  其時已是四月下旬,將近端午的天氣,從東西過來穿街走巷,坐在轎里又悶又熱。足足走了一個時辰,馬二侉子已是汗流浹背。待到紀府門首下來,一邊揩汗舉頭看時,炎炎欲熔一輪斜陽曬著,西邊一帶天邊壓線處樓雲崢嶸,墨線一般映得門前海子發蘭,便知天氣要變,一頭叫小廝“騎馬回去帶雨具來”一頭便上門請見。卻見是家人王成守閽,他在這府里更是熟極了的,王成一見是他,早笑著迎上來,滿臉笑成一朵jú花道:“馬二爺,虧你還想著我們這兒,想死小的們了!”

  “左不過你的荷包想我的銀子就是了。瞧著你比上次見更精神了呢!”馬二侉子笑道,“你這句話似模似樣是行院裡婊子見嫖客的套頭兒。昨晚我去春香院,花大姐兒也是這麼說的——”說著,從腰裡取出二十兩一塊台州紋餅兒,“你五兩,下剩的照老規矩給劉琪任老他們幾個分——只別叫你們頭兒魏成知道,稟了老爺訓斥你們,老馬就管不到了——老爺這會子作麼呢?又在書房裡寫書?”

  王成飛快塞了銀子,一邊前頭帶路,呵腰陪笑說道:“老魏犯了老寒腿,老盧回河間府辦事兒去了。府里現今真是山中無老虎!我們沈姨娘現病著,太太是個四門不出的,還有兩個姨娘也主不了事。二門外頭跟捅過了的馬蜂窩似的亂成一團——這邊走,老爺在書房那邊呢——今兒午飯過桂中堂就過來了,在花廳裡頭說話。桂中堂從來是說完話就走,你在書房等著就是了……”那紀昀宅院無論體制規模大小都遠不能和傅恆的國舅府有比較,只是一個四合院進一重再一個四合院房舍相連,天井狹小甬道偏窄,七折八彎轉著到西邊一個小小花園,看去才略開闊了些,便聽紀昀正在侃侃而言:“最禍害百姓的,一是吏,二是衙役,三是官員眷屬,四是官員家人僕從……前朝諾敏是這樣,今朝王稟望、勒爾謹也是這樣,這四種人無官之責有官之權,一般官員除了撈錢,也還要顧及考成名聲,這些人除了銀子甚麼也不想,依糙附木怙勢作威——”又聽阿桂的聲氣插口道:“是爪牙!”

  “對,是官員的爪牙!”紀昀滋滋地抽著煙,“爪牙撲在身上又抓又撕又咬,百姓直接感同身受,若論心裡的恨,比恨官還要切齒。所以甘肅的案子,凡牽連到此輩人物,不必請旨,刑部就能辦,該打的該枷的該流的一例成依律從嚴發落。”他一邊說,阿桂一邊“嗯”,說道:“回頭和劉公議議,這是我們就有的權。我的想頭借這案子嚴辦一批敲骨吸髓的爪牙,可以示朝廷至公至明的大義,給一些鼓譟不安的百姓出出氣透透風兒,戾氣只怕就少些。只是不能顯著軍機大臣們太心狠手辣了,也不能太順一些刁民的心。有一等不安份人,日日盼著大亂,恨不得狗屎盆子扣了天子明堂,恨不能所有官員一古腦兒殺盡了才解恨出氣,也不能遂了這起子小人的願!”他正說著,突然沖窗外喊道:“那是老馬麼?你這冶遊神怎麼跑這來了?進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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