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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們兩個一遞一口說話,都是對丈夫忠誠不二,死了也心甘的話頭,棠兒心裡由不得慚愧,她是除了丈夫時不時還惦記別的男人的女人,心思比丁何二人繁複紛壇得多,臉上紅了一紅,笑道:“我知道阿桂的意思,西北和卓那邊有事——那個叫阿睦爾撤納的還住在北京請兵,他來我府走動,送了不少禮,還有一百張牛皮。我沒見他,收了十張給下人們做皮靴子,下剩的叫他給皇上做個牛皮帳設到圓明園去——皇上是想叫我們男人抽出腳來去新疆。阿桂沒說,也是怕我們女人嘴沒遮攔露給朵雲——這麼著,先給她送點見面禮兒,我給她點尺頭、首飾,你們要有針線活計,也叫人送養蜂夾道。心裡先有一份情,見了面兒松泛著說話。沒的和男人們一樣刀槍相見,唇舌來往,太鄭重了反而不得。等接駕的事一畢,咱們會齊了去看她。”

  三個婦人議了一陣,棠兒也得藉機稍息,喝了一碗參湯,覺得精神去得,便起身笑道:“那邊還有一大群呢,連履親王世子的夫人也在候著,去遲了人不說我忙,倒似有意兒拿大——你們就坐這裡歇著,吃飯時咱們還一桌——我得去和大家打花狐哨兒了。”對鏡子照照,理理鬢角換了莊容出來,見鸝兒站在門口,便問:“又有甚麼人來了?”鸝兒向門口一瞥,說道:“是高恆家夫人來了,送了兩幅素尺頭,還有給三個哥兒各一雙鞋,問我能見見您不能,我說作不了這個主……”棠兒順她方才目光向外張了一下,果見高恆夫人郭絡氏十指交插遠遠站在門房口,穿一件洗得泛白的靛青大褂,在來來往往的誥命夫人旁邊,顯得侷促畏縮、低著頭直擰腳尖,形容甚是孤索落寞。棠兒嘆氣道:“人到了這一步真叫沒法說——你去請她過西邊花廳糙坪子那等我。再到帳房支二百四十兩,用銀票,送她出門再給她……”說罷便向上房,到議事廳和各位誥命寒喧道乏。遇有宗室親王家眷,還要一一請安,鋪擺家人依品級禮敬,要伙房素齋單子來看……好一陣忙,一邊向西偏門走,一邊回頭大聲吩咐:“教門上人用素紙寫張謝客榜,預備著接駕給老佛爺叩安,從明日起不再見客。請書辦房老先生用心點,辭氣里要禮上周到些兒……”說著踅身進園。高恆夫人就坐在花廳石階上等候,已是站起身來。

  “實在簡慢你了。”棠兒笑吟吟迎上去,見她要拜,忙扶住了,“外頭亂裡頭也亂,這屋裡是我們老爺的禁地,軍書文案檔案怕亂了,連我也不得隨意進去。叫你在外頭等……”又嗔著丫頭,“怎麼這麼沒眼色,還不掇兩把椅子來?”“不不不……不消生受了……”郭絡氏忙擺手道,“給六太太搬個座兒,我站著說兩句就成……”到底棠兒還是按她偏身斜簽著坐了,說道:“就不論高恆傅恆他們那一層,咱們一個滿州老姓兒,娘家輩份我該叫你聲姑姑的。我知道你如今境遇,將心比心也替你為難。有甚麼話儘管說,能幫著手的我斷沒有不幫的理。”

  郭絡氏心裡一酸,便用袖子抹淚兒,泣聲說道:“如今家敗人亡,走到哪裡都人憎狗嫌的,難得你還這麼待我……雖說咱們是姑侄,論起歲數我比你還小著兩歲,你就當我個妹子就好。你忙,我不能多耽誤你。我是想,皇后娘娘薨了,已經有大赦詔書頒下來。高恆雖說沒材料不成器,先前也受過朝廷褒揚,且是他在八議裡頭的數……我妹子是跟老佛爺的人,也求過太后的恩典。他的事只求饒他一命,回來皇莊子上我們夫妻種地去……”說著帶了嗚咽,直要放聲兒,強忍著只是抽泣。

  “老佛爺是怎麼說的?”棠兒滿府里都是人,只盼她早走,聽見這話,想了想,太后慈寧宮裡有個叫迎兒的確實也是一族,該是郭絡氏的遠房妹子,怔了一下,關心地問道:“老佛爺恩允了麼?”

  “那時候兒皇后娘娘還沒出事,老佛爺說這要看軍機處他們怎麼議。她老人家最是慈悲為懷的,說是‘人命關天的,得超生要且超生’……”

  “你如今怎麼想呢?”

  “我想六爺金川的差使這就要辦下來了,他必回北京的。六爺一品當朝主持軍機處,桂爺、紀中堂、劉中堂、尹中堂都瞧他的眼色,萬歲爺也從沒有駁過六爺的條陳……”

  “你別說了,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棠兒沉吟道:“高恆和錢度的案子,面兒上瞧是劉老中堂主持,其實從起首到審理,都是萬歲爺提調著一步步走的。上回跟你說別亂走門子,是真情實語,不是打模糊兒糊弄你。捅到御史那兒,沒頭沒腦再奏一本,你那不是雪上加霜?不是我站干岸兒說河漲的話,男人在外頭做事從不和家裡商量,待到出了事還要累你替他上下跑腿說話。再不要白給人填還銀子了。待到皇上回來,軍機處自然要議。你要信得及我們老爺,能說話能留地步兒處他不會落井下石的。我們兩家通好,你要信得及。你一趟一趟往這走動,老爺反倒不好說話。你細思量,我說的是不是?”

  高恆夫人聽了,揩淚泣道:“太太這話極是的。十六爺福晉還有十二爺二十四爺那府里也是這個話說——只好聽他的命就是,我已經盡了心……我想,高恆雖不好,如今天下有幾個好官?甘肅的勒爾謹、福建的王稟望也奉旨拿了,牽扯一二百官員都要革職拿問!這麼多拆爛污的,有多少不在八議裡頭的總不成葫蘆提都一鍋煮了。萬歲爺是性善信佛的人,必要甄別的。也要容許改過自新的。象盧焯,當初殺了也就沒了,起復出來照樣兒給朝廷出力……”她絮絮叨叨又反覆譬喻許多實例,棠兒捺著性子又勸又慰,好容易才打發她辭出去了。棠兒也不送她,從偏門進來,見家人們正抬桌子布置席面,叫過一個小廝吩咐:“把我南邊那間房打整出來,中間隔上竹帘子,請馬先生過來說話——席面上不要上酒,就是便飯。夫人們有事要回去的也不必勉強,把還人家的禮封好送轎子上就是。”說罷又進北廂和丁何二人閒話。聽稟說房子收拾停當,隔門又進北廂第二間,坐定了吃茶。馬二侉子已經進來,就竹簾外一個躬身,陪笑道:“給六奶奶請安!聽他們傳‘馬先生’,弄得我臆怔,半晌才明白是叫我。我是六爺門下老跑腿的了,奶奶只管還叫我馬二侉子就好!”

  “你如今是觀察,是道台職分。在外頭那還了得?坐八抬大轎了!”棠兒隔簾看他,方臉小鬍子小眼睛,穿著又寬又大的石青袍子,手握一柄湘妃扇,袖子翻著雪白的里子,又似不修邊幅又似幹練灑脫,暗地一笑,說道:“你很辛苦的,過了湖廣又去雲南給我採辦,著實生受你了。等老爺回來再謝你吧!”

  馬二侉子夤緣紀昀的臉面結識了傅恆,幾年來這府門檻都踢平了,都是這樣和棠兒見面,他一本正經坐石窗前,睨著目光想往簾內看,外頭明裡頭暗,甚麼也瞧不見,便看牆上字畫,欠身說道:“我仍舊是個皇商,能給六爺奶奶跑腿辦事是我的造化。奶奶千萬別說‘謝’的話,那見外了。我這次去雲南卡瓦銀礦,又見了吳尚賢,他孝敬老莊親王、阿桂夫人和六奶奶每人一尊銀佛,十斤蛇膽。沒有寫進禮單裡頭,也請奶奶嘉納了……”棠兒想了想,問道:“這個吳尚賢,是不是上回雲南總督張允隋說的想開礦的那位?”“礦他是早開了的,如今哪裡還有甚麼礦禁?”馬二侉子笑道:“吳尚賢是雲南石屏州秋水村一個泥腳杆子,獨自闖卡瓦,創下偌大事業,想給朝廷出點子力爭個功名——緬甸那國里如今亂著,中央朝廷和各部酋長鬧生分,卻都和吳尚賢兜得轉呢!自我大清興國,緬甸一直沒有朝貢。您別瞧吳尚賢不起眼兒,他正想說合緬甸王稱臣納貢——您見圓明園裡那些大象,老死得沒幾頭了,那都是打緬甸貢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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