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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老五提醒了朕。”乾隆的笑容裡帶著一絲猙獰,語氣中仍是十分平靜和祥:“朕是想看看甘陝這幾年的旱澇——是旱,牛皮和糧食不該霉得一塌糊塗;如果是澇,朕記得象是因為報旱災幾次免賦請賑的……”

  他話雖說得鬆寬溫和,但事理透析卻犀利如刀,把一切障眼的往來紛繁事物,糾纏不清的人情擾攘一把剝去,椎骨透髓直搗要害,直有洞穿七札之力。頃刻之間,紀昀覺得再也不必顧慮甚麼,再也不敢虛與委蛇遮飾甚麼了。紀昀略一俯仰,岳鍾麒在旁嘆道:“主子這話真是洞若觀火。聖明燭照jian蔽盡現!老奴才在京閒居,甘陝舊部進京見面,說起道路天氣,連著這幾年甘肅雨水充足。祈連山下的春小麥一畝都能打二百多斤——武官們抱怨道路翻漿泥濘難行,還說甘肅官兒精明會作官,都發了。奴才待罪之身不願多事。他們姑妄言之,奴才姑妄聽之而已。皇上這一說,奴才心中象點了一盞燈。甘肅原本苦旱之地,年年賑災。這幾年賴皇上洪福風調雨順,敢情還在冒請賑糧?他們竟敢將歷年幾百萬銀子都私分了?這可太駭人聽聞了!”

  二十五驚蒙蔽遣使赴涼州綏治安緣事說走狗——

  乾隆的臉已經完全陰沉下來,兩道短黑濃密的眉微微扭曲著壓下來,深邃的眼眶中瞳仁閃著針芒一樣的微光,幽幽掃視著殿中幾人,額角上的肌肉時而抽搐一下,兩隻手緊握著卷案邊緣,競是仿佛要一躍而起的模樣,卻咬著牙端坐不語。守在帷幕邊侍候茶水巾櫛筆墨紙硯的太監最知道這主兒脾氣的,本來就屏營悚息鵠立的腰身象被人觸了一下的含羞糙,齊刷刷折彎下來,等待雷霆大作雨雹齊下。

  乾隆卻沒有發作,咂吮了一下嘴唇,問道:“紀昀,去年甘肅報旱還是報澇?”他開口說話,紀昀頓時鬆了一口氣,不假思就道:“報旱——皇上,甘寧青從來都是報旱,陝西涇河前年去年極澇,但河套張掖武威十二成足收沒有求賑——甘肅接連五年都是旱災,晴雨表送來御覽,皇上就明白了。”乾隆“嗯”了一聲,又問道:“這幾年甘肅免賦賑災錢糧數目,想來也要等戶部來報了?”

  “皇上!”紀昀心裡格登一聲,剎那間加了小心,就地欠身呵腰說道:“詳細數目臣不能明白,按甘肅在冊田土是二十三萬六千餘頃,田賦定例二十八萬七千兩,連著五年都是免徵的。去年賑災銀子發給五萬,前年是八萬,再前年是六萬五千——這是戶部報呈御覽,軍機處留檔時臣無意中見到,尾數不能記憶。記得前罪臣訥親還說過,‘王稟望這人真聰明,知道江南豐收,又吃准了主子憐恤災民,使勁報災,當官的老百姓兩頭合算?’——就為有這個話,臣才記住了這幾個數目。臣紀昀身在機樞,不能見微知著為皇上分憂,失職瀆責之處難逃聖鑒。”

  他還要謝罪,乾隆一口打斷了,說道:“不要無故懷刑一一這不是你的首尾嘛!”他冷笑一聲,“朕這裡連年整頓吏治,只顧了高恆錢度這些城狐社鼠,哪裡想到各省還有那許多的封豬長蛇呢?發文給阿桂,派員到甘肅去查明竅實。一是征來的錢賦到哪裡去了,二是賑災銀子落到了誰的手裡?這件事著尹繼善立即去辦?”

  “是!”尹繼善忙答道,卻沒有“立即”起身。他在西安大約受氣焦勞極多,至今余驚余怒未息,趁欠身際活動了一下腰肢,從容說道:“奴才奉旨去陝前,曾問過傅恆軍糧轉運的事。傅恆告訴說甘肅有糧八十二萬七千五百石,豆麥充足,教奴才不用為軍糧勞心。八十萬石糧在江南約值二百五十萬兩銀子,運到西安的腳價是五倍,當時奴才感激王稟望顧全大局,佩服傅恆協調有方。但到軍中親眼所見,既沒有豆也沒有麥,有的只是霉米!奴才也派袁枚前往各庫查看,又三次另派人複查。皇上……甘肅根本就沒有藩庫存糧!這件事早就想奏明皇上的,但勒爾謹一口咬定,糧食已經賑了災民,七百萬石的折價銀子存在藩庫,要查,須要請旨辦理。奴才又奉旨回南京,所以暫放了手。請皇上一併發旨,這其中疑竇太多了……”

  這裡邊“疑竇”確實很多,七百多萬石糧垛起來是一座山,“賑災”沒了,報旱發錢糧,也“賑災”了——超過甘省歲收田賦七八倍的糧食都“賑災”了?乾隆頓時氣得發怔,愣著還在思索。弘晝卻笑道:“甘肅人好大的肚子!”乾隆按著桌沿想站起來,才意識到是盤膝在榻上,聳了一下身子,獰笑道:“朕看未必!只怕餓癟了肚子的也是有的,因為甘肅的王稟望、勒爾謹肚子太大手太長了一——句話:查辦!”

  至此,紀昀已知王稟望勒爾謹完了。他正思量著如何奏陳,岳鍾麒拈鬚沉吟道:“老奴才沒有管過政務,已經聽得頭暈——甘肅地瘠民貧,麥豆畝產不過一二百斤,這七百萬石糧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江南的存糧也就一千萬石上下吧?”“東美公不知首尾,”紀昀神色憂鬱,望著乾隆說道:“這七百萬石糧是捐監的糧食,四年前勒爾謹還是巡撫,上了道奏摺,說甘肅過往商客多,就近買糧捐監比到京捐監更便捷——這是國家額外進項,就地聚糧就地散賑百姓,本地富戶祟糧得銀子,甘肅很實惠的。皇上當時批示‘爾等既身任其事,勉為妥當為可’——五十五兩一個監生,三年來共是十五萬捐糧監生——有糧又報災求賑,這已經蹊蹺,賣了糧又收進藩庫銀子更是匪夷所思。這真是翻復雲雨鬼魎伎倆層出不窮!若是藩庫收二百五十萬銀子,戶部居然不奏,那戶部就該一炮炸成灰燼;如果沒收這筆銀子……皇上萬不要雷霆大怒,那王稟望和勒爾謹難逃欺君誤國之罪!”

  “朕不……怒……”乾隆臉色慘白,聲音顫抖著帶著哽咽,“朕已經沒有氣力生氣,只是覺得可怕,覺得淒涼……其實朕早該想到的,如果有災,糧價上漲,五十五兩就買不足一個監生定額;如果豐收,為何要年年賑災——宰割百姓宰割朝廷反過來報捐糧有功!欺君誤國,還要加上一句蔑禮悖倫!可怕的是,這不是一兩個方面大員齷齪貪賄。是通省……省府州縣‘上下一心’合夥欺君——但有一個有天良的奏上來,哪有瞞得朕這麼苦的?”說著兩行熱淚奪眶而出,“朕已經明白他們百計為難尹繼善的原由了!繼善在那裡一日,他們就如坐針氈……這還都是讀孔孟的書,中了舉人中進士出來的人,天地君親師叫得震天響,一見到錢,都變成了見血的蒼蠅!”

  他悲不自勝如泣如訴。眾人替他想,天天四更起來見人辦事到半夜,里里外外文事武備一處不到一處出事,一波不平再起一波,總想把天下治得四面淨八面光,卻時時處處有人和他專門作對似的,事事都不順心,皇帝當到這份上也真苦真難……心裡替他難過,卻也無可安慰。想想幾個軍機大臣各守一方,也都累得筋軟骨蘇,仍舊四方走風八面漏氣,又是奇怪又是不能咽這口氣,沉思默想著也覺心酸眼熱。王八恥早擰了一把熱毛巾,小心翼翼捧給乾隆,又給幾個大臣送毛巾揩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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