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2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奴才剛才說到牛皮帳,五爺回京請召集戶部兵部合議一下。現在來不及分責任,先從武庫司調撥的五千領帳蓬是絕不夠用的。不拘從科爾沁或者察哈爾急調購買五萬領,發放青海駐軍要緊……”尹繼善雙手據膝端坐,眼睛盯著前方不緊不慢說道:“辨是非可以從容去辨,兵士們受凍餓不能從容。青海地勢高寒,有的大營營區一年只有一個冬季,凍土不能種植糧菜,吃霉糧住破帳房。奴才去視察,士兵們人人面帶菜色,有的整營都是雞視眼,一到黃昏變成一群瞎子!我請旨戶部配調花生核桃大棗瓜籽,運到軍營,從軍官到士兵滿堂奔走歡呼,‘萬歲聖明!體恤我們當兵的可憐!’後來再調,就調不動了,兵部戶部都說平原營房兵士只吃青菜豆腐,軍需供應不能厚此薄彼——他們哪裡知道那些地方一百斤羊肉想換一斤青菜也沒處換!一車蘿蔔送營里兵士們圍上來一會兒就啃個精光……奴才親自進大夥房,乾菜羊肉雪米飯吃了兩天,真真是難以下咽……”他仿佛至今不勝那份苦澀,嘬著嘴唇皺眉咽了一口唾液。這一剎那間,紀昀才留意到尹繼善變得黑而且老,不但鬍子蒼白了,原來又濃又密的頭髮也變得異樣稀薄,總起辮子也不過拇指粗細,軟軟地垂在腦後。想起兩年前同游清涼山,尹繼善那份風流儒雅,顧盼間弈弈精神怎麼也和面前這位深沉持重形容憔悴的軍機大臣印證不到一處。

  乾隆一邊聽,一邊也在審視尹繼善,點頭說道:“不要管別人說你甚麼,朕深知你的……那麼憂讒畏譏的?朕雖然遠在北京,你人在西安心存君國,巡行西寧蘭州深入大漠,朕是如同在你身邊……元長,你不要落淚,聽朕說,你在江南作官日子久了,一向得心應手慣了的,一旦去了北方,那裡吏情民風都不相同。又是以帶兵為主,又是軍機大臣和紀昀他們一樣參酌政務。你想事事順心,哪裡能夠呢?袁枚在西安呆不住,他想撫琴而治,西安地瘠民窮只有石頭板,哪來的琴?把軍棍兵痞趕出了西安,當地土豪劣紳強悍刁民,照舊還得用板子木枷對付!他不懂三秦政治和江南的不同,不能象江南這樣單靠理喻教化治理起來遊刃有餘,秦塞函谷不是吟風弄月之地啊!袁枚的《隨園詩話)朕也是很賞識的,既不肯作官,且置閒幾年,泉林著書也是好事

  甘肅藩庫供應青海大堂牛皮帳篷霉壞的事已經有幾封廷寄往來文書。兵部說這是兩年前才新制的帳篷,從呼倫貝爾購進時兵部派人驗過,都是一嶄兒新的壯牛皮fèng制,庫存不到兩年發到營里就霉壞,不可信,疑心青海大營軍官冒支報損。尹繼善派袁枚去核實,蘭州庫房說“無損”,有領貨兵營的戳記簽名為證。兵營長官請尹繼善到營檢看,又確是霉變不堪。幾千里外三方各執一詞公婆各理,吵得沸反盈天,陝甘總督勒爾謹差點把袁枚扣在蘭州,“正法以正視聽而慰軍心”。可憐袁枚一介書生,名震天下的大才子,為肅清西安兵患得罪了青海甘陝的丘八爺,為牛皮帳篷又惹翻了甘陝官場,為設義倉墾荒田激惱了當地士紳,弄得四面楚歌。幸虧尹繼善百般回護,調回浙江任錢塘知府,偏偏現任的浙江巡撫王稟望就是前任的甘肅布政使,都是串了一氣兒的,來了不接見,不放牌子不給差使讓他“候補”,淡淡地“把你晾起,你怎麼樣?!”袁枚一氣之下拂袖南山……這裡邊關聯錯縱繁複,在座淮也沒有紀昀清楚,但這其中的人事險惡,也屬紀昀頂頂明白:且不論勒爾謹是勒敏的族叔,不但是功臣之後,也是跟從乾隆十四叔允禵西海征戰的悍將。即王稟望因在甘肅征糧有功聚財有道,迭受表彰為“能臣”,乾隆去海寧前一日還特別下諭,加恩賞給他八旬老母貂皮四張,大緞兩疋,還有親筆御書“人瑞國祥”的泥金匾額……明知其中古怪隱情多,想想連尹繼善身歷其境都料理不開應付維艱,何況自己一個漢員?反覆沉吟著覺得漫無頭緒,與其說錯不如不說,正思量著沒做理會處,弘晝說道:“王稟望這人請皇上留意。您去海寧,臣弟在後船隨駕,夾運河兩岸梅花盛開,還有月季、夾竹桃,是花都開。上岸找百姓悄悄打聽:不是季節,怎麼花兒都開了?是祥瑞?——不是的。是化銀子從江南揚州花房移來的,盆子摔了現栽——誠孝忠敬奉迎老佛爺帶了假味。臣弟見他那付脅肩謅笑的嘴臉就噁心,分明是個——”他突然打住,嘻皮笑臉道:“臣弟又說走了嘴,皇上原諒!”

  “你說嘛!雖然你撒漫無羈,朕還是願聽你的實話。”乾隆笑道:“誰為這些事罪你來?”弘晝笑道:“說句好聽的,他這人言過其實。說粗一點的,是個拍馬溜勾子舔屁股的角色……千穿萬穿馬屁不穿,這種人只要不貪,永遠是個不倒翁!”乾隆道:“朕以為你有甚麼高見,原來不過如此!朕在藩邸見有些人在先帝跟前這模樣也噁心。君臨登極才知道,人性趨高諛上都是一樣,有的是內根不正外頭道學,比這外露的更可惡可憎。既然都趨高諛上,不能單憑‘嘴臉’判別。說他好要有實據;說他不好,也要有實據——朕見過個‘馬臉相’的,你看他撇嘴瞪眼愁眉苦臉,他其實是在笑;你瞧他笑眯眯的,那是在哭呢!”說著呵呵地笑。

  弘晝偏著臉想想,無所謂地說道:“臣弟沒甚麼實據,就是瞧著這人不地道——事事謅者待下必驕,不也是情理?臣弟信得及尹元長,才去一年多點吧,看去老了十年,也是憑據。元長說要牛皮帳,那肯定得趕緊辦——真奇怪,甘陝年年鬧旱災,幹得寸糙不生的,怎麼會霉了牛皮帳霉了糧?”

  他說得平平淡淡,乾隆卻聽得心裡一震,象是被提醒了一件極要緊的事,一邊極力思索著,一邊說道:“不但牛皮帳,花生核桃這些也要兵部列單作軍需供應,定成常例。既然蘿蔔能運上去,可以從內地徵購。青海藏邊阿里駐軍待遇,還有烏里雅蘇台、天山大營的糧秣軍餉,下去尹繼善和老五議個條陳,朕批給兵部照准辦理——軍士沒菜吃,那些荒旱之地又無法種菜,這不是小事……”說著靈機一閃,也是想得有了頭緒,突然轉臉對紀昀道:“歷年的各省晴雨報表摺子是留在北京了,寫信給阿桂,謄錄一份用六百里加緊送來!”弘晝和尹繼善正聚精會神聆聽他前頭指令,感慨乾隆深仁厚澤體恤前方將士,猛聽得話題一個急轉彎兒,對紀昀說起“晴雨摺子”這八不相干的題目上,都一下子僵怔了。岳鍾麒一直低頭在想如何勸說乾隆警惕阿爾撤納的詭計,也一下子抬起頭來。只有紀昀心中機警明白,一轉眼間已知乾隆對勒爾謹和王稟望突起疑竇,但這樣的“聖明高深”萬萬不能一猜就中,故作發愣,一陣子才道:“臣遵旨……不過,聖駕這就返駕迴鑾,過去的晴雨表不是要緊摺子,恐怕已經存檔了,一時未必湊得齊呢!皇上怎麼忽然想起這麼檔子事了?”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