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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隆心煩意亂地將摺子推到一邊,想了想,又抽了回來,濃濃濡了硃砂批道:

  陰晴雨旱所奏者是。爾之妄言傅恆玩職游嬉,直是何種肺腸?以爾之見,當以破舊帳屋被服糧秣供應黃湯泥水中圍困金川之兵士,而以新者分發汝等?至蓄養番女之事,乃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彼番女已在舟中,由傅恆妥送至朕處矣!幸爾以密摺奏朕,不然,此奏朝至,鎖拿爾進京治罪之詔夕發矣!若或再有此類喪心病狂之語,則刑戮之法,正為汝設!欽此!

  他放下筆坐著發怔,仔細想想,一件順心的事也沒有!想發怒,周邊太監宮女一個個控背躬腰屏息低眉,也尋不出事兒來出氣。因鐵青著臉站起身來踱出殿外。王八恥侍候他熟透了的人,知道這時候半句話不能說,丁點事不敢錯,躡腳兒進殿取了件駝色呢絨夾袍挾在懷裡,不遠不近只五六步後頭跟著。

  出殿下了丹墀,一陣微微的夜風掠過,發燙的腦門兒清涼了許多。乾隆目光游移掠視四方,微弱的月光下竹樹蔥蘢,掩著各處殿角飛檐翹翅,都薄薄鍍上一層銀色的微靄,朦朦朧朧綽綽約約都不甚清晰,唯是行宮環東向南一帶碧水在夜色中呈蛋青色,彎曲蜿蜒靜靜流淌,月下看去格外清心愉神。因見後宮正殿西配殿一處燈火明亮,乾隆指著問道:“誰在那邊住?”

  他開口說話,太監們都鬆了一口氣。王八恥忙陪笑道:“是那拉貴主兒的寢宮。陳主兒還有幾個低等嬪,嫣紅主兒她們住的東邊。陪老佛爺游幸了半日,這會子沒事兒,準定是在那抹牌呢

  “抹牌又不在院子裡,點那麼多燈幹甚麼?”乾隆冷冷說道,“留兩盞宮燈就夠了,其餘的熄掉!”王八恥喏喏連聲答應著就去傳旨。乾隆又對卜義道:“你去紀昀處傳旨,叫他催問岳鍾麒上路了沒有,現在走到那裡了?岳鍾麒到,不管甚麼時辰,立即報朕知道——慢著,”他指著下邊的運河又道:“讓河上開的巡弋官艦給我撤出去,漁民的夜漁船不禁往來!”

  卜義剛要走,巴特爾叫住了他,轉臉對乾隆道:“主人,漁船進來要檢查的。軍艦不能撤的!”他說話硬梆梆的,半句套話也沒有,滿朝文武任誰不敢在乾隆跟前這樣說話,偏乾隆就不計較他,聽了居然一笑,說道:“你聽劉統勛的不肯聽朕的?——這河上一會一艘軍艦來回跑把景致都弄壞了。太煞風景了,小舟漁火靜河游悠不比這個強?”

  “主人,”巴特爾毫不讓步,“軍艦不能撤的,漁船要檢查的。風景不好的,就殺風景!”

  乾隆怔了一下才曉得這蒙古侍衛的意思,不禁仰天哈哈大笑:“好好!殺風景就殺風景!”擺手命卜義去傳旨,迴轉步子朝皇后正寢宮逶迄而來。走約半箭之地,覺得乍地一暗,看時,那拉氏宮中幾乎所有的燈都熄了。秦媚媚等一干宮人見他過來,也不言語也不通稟,衣裳悉悉悄然跪下行禮,乾隆也不理會,放慢了腳步進殿,彩雲幾個宮娥已知是他到了,輕手輕腳掛起東暖閣帷幕,蹲身退步而立。

  皇后和嬪妃們住的寢宮都燒著地龍。這裡滿屋的藥香一進門便沖鼻而入,外間正殿裡點著兩支巨燭,都罩著米黃紗籠,柔和的光微帶紅色,照得滿殿溫馨潤澤。乾隆見皇后仰在明黃大迎枕上合眸安眠,便不肯驚動,摘掉台冠寬了腰帶和外褂遞給彩雲,輕輕坐了床邊。秦媚媚便端過茶來,乾隆一手扶著床幫,想替她掖掖被角,又止住了,只呆呆的凝視。

  這是一個多麼美麗的女子!四十歲的人了,臉上幾乎看不出有甚麼皺紋,一頭青絲散垂在枕旁,漢玉一樣清麗的臉上半點脂粉氣也沒有,微顰的黛眉中間稍稍蹙起,煙籠一般由濃至淡消失在鬢邊,嚶唇邊兩個淺淺的酒渦隨著她細微的呼吸若隱若現,似乎在微笑又似乎在輕聲說話。乾隆想吻一下她的額頭,又止住了,坐回了椅子,但皇后似乎受了驚一樣身上輕輕一顫,睜開了眼,說道:“皇上來了,你們也不叫我!”說著撐臂就要坐起。

  “你就這麼躺著,我們說話,別起來——”乾隆忙用手按扶她肩頭,笑道,“不是早有旨意給他們,除了失火地震,只要你睡著了,不許驚動的!”皇后到底還是掙扎著坐起身來,說道:“皇上體恤我,我有甚麼不知道的,倒也不為規矩,睡了一個下午了,我也想坐坐……”幾個丫頭便忙趕過來給她穿換衣服。她雖不用胭脂鉛粉,卻極修邊幅的,對鏡照照,有一絲亂發,小心用手指理順了,卻已無力象平日夫妻相見時那樣“貞淑端凝”地對坐,只歪在大迎枕上以手支頤,象是怕一閉眼乾隆就會消失似的凝視著他。乾隆打心裡嘆息一聲,問道:“你身上到底怎麼樣?我雖在前頭忙,心裡一直惦記著。午膳你也用得不多……風和日麗天氣,還要勉強掙著走動走動——葉天士的藥還用得麼?”

  皇后富察氏微笑,仍是目不轉睛地望著丈夫,聲音低微,寂靜中卻顯得十分清晰:“今日上午還到後頭山上游散了幾步,那裡有座塔,燒了三柱香……下午外頭有風,沒有出去。葉先生是盡了十二分力給我調理,進藥時辰分寸都有制度。有一次進藥早了一刻,他把卜智和媚媚都訓斥得狗血淋頭。太監們都說他當醫生時象個王爺,氣勢霸道。不當醫生時候又象個奴才,逢人就磕頭。自個獨處時候又象個傻子,自言自語,自打嘴巴……”說著不禁微嗽著笑。

  乾隆想著葉天士醫術通神入化,為人瘋傻痴呆的樣子,也笑,說道:“他是天醫星嘛!這也是你的造化。你這些天睡眠足,這就是好兆頭。慢慢調理,自然一日好一日的,只不能性急動怒。他幾次說過,你的病根在脾上……你悶了發急,不要忍著,這屋裡太監宮女只管打了出氣,氣平了再賞他們就是了——你們可都聽見了?”

  “是……”所有的人一齊跪下答道。

  皇后一笑:“他們伏侍我忠心耿耿,小心無差錯,平白打人——我也沒那麼大的氣性。葉天士說調理一年沒事,災星就過去了,我覺得象是還能挺過這一關……不說我的病了。皇上你也得當心身子,少動怒。天下這麼大,人民兆億,官員成千上萬,哪能事事都順心人人都順眼呢?方才嫣紅來請安,她從老佛爺那邊過來,聽說萬歲發怒,打得五爺丟魂失魄的……自家兄弟,皇上還該給他存些體面的……”~

  “老五忒荒唐的了!”乾隆掃了一眼殿中眾人,親自端一杯熱茶給皇后,“慢慢喝,仔細燙著了……哥子教訓兄弟,那還不是平常事?放心,我心裡有數。老五你看他撒漫,其是個人精兒。”皇后含笑點頭,說道:“國家大事該怎麼著還得按規矩來……皇家不同的是家國一體,家務也是國務,皇上再不得會料理不當的……我是他嫡親嫂子,責罰過重於心不安,見面兒也不好說話,得饒處且饒了吧!精明糊塗都是咱們兄弟……”說著又輕輕喘嗽。乾隆揮手命眾人退出外殿,湊近了皇后,一手半扶,一手端茶餵她喝,小聲道:“告訴你吧,他的王爵、東珠、差使都要撤掉——你別心裡犯嘀咕,也不要給他講情——他來給你請安,沒有精神你就不接見,接見只管拿出皇后身份訓斥他,撫慰他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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