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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弘晝可恨之處不在於無能。”乾隆嘆息一聲道,“他是以‘無能’掩飾韜晦,躲在一邊打太極拳。比如整頓吏治,他要是助朕一臂之力,以總理親王大臣身份巡視天下,誰能及得他這作用?朕心裡難過,也不單為他……昨天,張廷玉去了……北京史貽直也……去了。朕是一夜無眠啊……”

  史貽直與孫嘉淦並稱“雙忠雙直”,乾隆震悼自在情理之中。張廷玉晚年全然是一付失寵模樣,諭旨硃批三、五日一個訓斥,被乾隆訓得滿身晦氣,怎麼會因他去世“一夜無眠”?紀昀和范時捷都瞪大了眼,但見乾隆面色並不甚悲戚,眉頭徽鎖著似乎想得很深,只左手搓弄著辮梢略微有點顫抖,一雙黑得幾乎不見眼白的眸子望著窗欞子沉默不語。紀昀和范時捷不禁悄悄交換了一下目光:這主子的心思真是越來越難猜了……

  “朕非猜雄之主,你們也不要作揣摩之臣。”乾隆的話犀利得象穿透了他們的心,語調卻平緩得如同一泓止水,“阿桂從北京皇史晟查到了張廷玉康熙五十一年寫的《三老五更論》。朕近年批評他的考語,竟都是他三十多年前說的話!朕觀覽之後流淚太息——自古完人能有幾?何必獨獨對張廷玉求全責備?有些人壓根不是正人,就不去說他了——象徐乾學、錢名世、年羹堯之類。有些人如陸隴其、湯若望、姚締虞,終始如一也可不論;還有象郭誘這樣的,原是貪官,一旦驚起,清水洗堂斷指告天,成一代名臣,這是異數。張廷玉這樣一生恭謹誠能鞠躬勤勞的,晚年求名,蝶蝶不休,惹了朕的厭憎,屢加嚴旨呵斥。朕至今不以為不該當。但回思他一生,四十年宰相辛勞,今日盛世其中有他的心血汗水。惋惜之餘又復嘆息……他的財物清單,除了御賜的莊院府宅幾乎余無長物!比起現今的官員不知強到哪裡去了!”

  他這是自責自愧。紀昀和范時捷在乾隆發作張廷玉時都曾附和過,心裡也自不安,卻一時尋不出話來安慰。許久,紀昀才道:“皇上斯言,仁愛中正可通於天!張廷玉地下有知,亦當感愧知過,承恩知悔。”乾隆深吸一口氣,嘆道:“世間有些人事也真奇怪。比如養心殿那隻宣德爐,日日見它,焚香用它,毫不稀奇。賞了紅毛國貢使,知道它一去萬里永無返回之日,再不能見它摸它把玩它,倏然間就又覺得成了稀世之物,那紋理,那寶色,那玲瓏構架那纖巧鏤絲,再尋一隻出來,比登天還難——張廷玉是朕認識的第一個師傅,從小兒騎在他脖子上摘棗兒,朕刺得手指出血,他慌著又是揉按摩挲又是用口吮……把著手教朕寫字兒,鬍子刺得朕腮痒痒,抹了他一臉墨,一臉墨汁子笑著看朕……轉眼都成如煙往事了……”他似悲似喜,又似乎有點自嘲地一個莞爾,剎那間,又恢復了莊重,“孫嘉淦仙逝,朝廷失一正人,史貽直又一正直之臣去了。他們兩個的諡號還沒定。張廷玉其實瑕不掩瑜,也要定出個好諡號。作這件事恐怕無過你紀曉嵐了吧?擬出來當即加封出去,不用再征徇軍機大臣意見了。”

  “嘉淦和貽直都可稱為一個‘清’字——避遠不義曰清,潔己奉法曰清。兩個人都當得。”紀昀不假思索說道,“好廉自克曰節,謹行制度曰節,艱危莫奪曰節——據此,孫嘉淦堪稱‘清節’;敏行不撓曰直,秉性不邪曰直,史貽直稱為‘清直’當之無愧。”說罷目視乾隆。

  “兩個諡號允當。不過‘清直’‘貽直’犯重。調過來,孫嘉淦諡清直,史貽直諡清節——這麼著似乎更好。”乾隆邊說,援筆濡了硃砂寫了,“——張廷玉呢?‘文和’如何?”“好!主上聖明配天!”紀昀躬身陪笑道,“張廷玉當得一個文字,推賢讓能曰和;不剛不柔謂之和,柔遠能邇謂之和。就是‘文和’的好!”

  乾隆雖博學多聞,於諡法其實一知半解,隨口一言,紀昀博引旁證居然天成鍥合,心下不免得意,笑道:“那就這樣定了——”他看看殿角自鳴鐘,“沙啦啦”響著要打亥初的點,因站起身來,“你們跪安吧!順道去看看劉統勛,教他不必過來謝恩。不必為朵雲脫逸煩惱——劉墉是奉朕旨意出差了的嘛!朵雲本來也就是暫行拘押,並不要怎樣她的——兩國交兵不斬來使嘛,朕是預備見一見,陣前放歸的。既走了就走就是了,惱得直要追回劉墉打殺!四月初八過後,要啟駕回北京,你兩個心裡要有數,紀昀寫信給阿桂,朕在江南不再見隨赫德,回京和阿睦爾撒納一道接見——去吧。”

  “扎!——”

  紀昀和范時捷一道兒卻步退了出去。“噹噹”的自鳴鐘驀然響起,乾隆舒展了一下身子,待要出殿,回頭看見榻上卷案邊一高疊奏摺,猶豫了一下折身回來,在燈下檢看,見有傅恆的密折,小心剪開火漆封口,展折看時卻是細奏回部之亂,霍集占挑唆其兄波羅尼都自立為汗的事。奏摺寫得很長,從霍集占乘准葛爾之亂,隨阿睦爾撒納脫逃,回了葉爾羌說起,連同回部人心不定鼓譟建立喀什噶爾汗國,脫離中央版圖種種情由,足足萬餘言。乾隆一目十行看到最後,傅恆寫道:

  此中情由,皆得自偶然,乃車臣部落散流中原之欽巴卓索及其女欽巴莎瑪親口告知所見所聞。彼父女留置軍中恐有流言,奴才已著人妥送南京以備主子親自資問。奴才擁兵四川,而西北擾攘紛亂,緬甸亦有不臣之舉,每念及此憂急如焚。今霍集占雖狼子野心,而其兄波羅尼都尚未萌反志,伏願皇上速派使臣至葉爾羌安撫回部,剪除jian宄,庶幾可延緩西北亂局蔓延。南疆底定,北疆一隅之亂乃疥癬之疾。俟奴才平定金川,移兵擊之,可一鼓盪定。臨池思主念恩追過,奴才不勝椎心痛切……

  乾隆合上折本,閉著眼透了一口氣,新疆他沒有去過,西蒙古也沒有去。但南疆北疆地理形勢,不知和阿桂在地圖前擺布過多少次。回部一亂,南北疆與中原阻隔,緊接著北疆就難以收拾,蔓延起來,青海西藏也有可慮之虞……茲事體大可謂無可比擬。但傅恆正在用兵,難道西北也同時用兵?他思量著,圓明園暫時停建,兩路用兵錢糧綽綽有餘。但將軍呢?兵呢?如果兩路兵都不利,甚至打成不勝不敗膠著之局,自己這個“聖躬英明”拿甚麼東西和聖祖比較匹配?又何以面對臣子百姓?乾隆目光陰鬱,漫不經心又抽一份奏摺。卻是四川將軍布達的密折,拆看時,寫得五花八門,從陰睛雨旱到成都戲班子演戲,某道台和某知府聯姻親家,成禮過聘都不遺漏,密折最後兩頁,卻是告傅恆的狀的:

  傅恆近在川軍口碑嘖有煩言。川軍綠營奉調各路策應,與傅恆所統同辦一差而待遇不一。綠營,漢軍綠營亦是遠離駐防隨機待命之軍,新拔營帳皆歸兆惠海蘭察等部,破帳漏房皆分川軍發用。新米鮮菜活畜盡付傅部而陳糧乾菜均發川軍。飽食終日而遲不進兵,驕兵悍將視川軍蔑如。奴才部下甚有憤憤者,謂言“懇請聖諭,著傅部策應,由川軍代之”,奴才已嚴加約束,軍杖刑罰者數十人矣!又聞傅恆在署悠遊閒散敲棋彈琴,豢養賣藝番女以為取樂,奴才未嘗目擊不能實查,謹以密奏宸函,主子廟謨高遠洞鑒萬里,伏惟聖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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