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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個侍衛扶乾隆上了丹墀便鬆開了手,各自站在大門兩邊。弘晝等人便也站住鵠立在外。滿屋裡侍候的太監宮女見乾隆跨進殿,“唿”地都就地跪下。乾隆看了一眼設在正中的須彌座,因見皇后的侍從秦媚媚和那拉貴妃的侍女蘇俏兒都在,一邊抬手叫起,向東暖閣走著,問道:“你主子娘娘今個兒精神還好?——那拉氏呢?這會子在作麼?”

  “回主子話!”兩個人一齊行禮。秦媚媚說道:“娘娘前晌精神還好。午膳進了一小碗老米膳,鄭二做的青芹爆羊肚兒進了一小碟,鵪鶉蛋白兒紫菜湯也進了半碗……後晌午覺起來,娘娘說有點心慌頭悶,躺在榻上聽外頭樹上鳥叫兒,起來給觀音菩薩燒了香,心裡定了些兒。晚膳只用了一塊餑餑,一小碗粳米蓮子粥,水蘿蔔涼拌王瓜丁兒。這會子那拉主兒、陳主兒都在娘娘房裡開交繩兒,陪娘娘說話解悶子呢!”

  乾隆站著聽完,點點頭說道:“今個晚了,明兒再叫那個葉天士進來看脈。告訴那拉氏,且多陪陪皇后。朕這邊議完事就過去。”說罷進暖閣坐下。太監們忙活著給他揩臉擦手洗腳,又更衣嗽口畢,乾隆要了“釅釅的雨前”這才盤膝坐在木榻上,翻著奏摺,說道:“進來吧!”接著便見弘晝三人魚貫而入,見他們又要行禮,不耐煩地擺擺手,指著杌子道:“免禮,坐下說——太監們退出去——賜茶!”注目三人又道:“紀昀,你說吧。有遺闕的,范時捷和弘晝補綴就是。”

  紀昀起身小心翼翼接過宮女端過來的茶碗,答應一聲“是”,坐下將接見隨赫德的大致經過說了,敷陳准葛爾之亂時,又將前葛爾丹策零各部內爭情由彌補了許多,這都是他平日瀏覽軍機處奏摺,從中支離玻碎得來的片斷軍情,和隨赫德的縱述貫串一氣,反而比隨赫德講的更其首尾詳明,又刪掉了許多多餘枝節,少半個時辰已將天山北麓西疆南疆形勢明白奏出。范時捷和弘晝聽他隨口引用班滾、鄂容安和布羅卡各自奏摺的原文,琅琅背誦如同夙讀舊書,如此過目不忘的記性才具真是頭一次見識,都佩服得五體投地。弘晝不禁搖頭暗贊“此人年輕時號稱‘蓋壓江南才子’,真也不是狂言自大……”偷眼看乾隆,盤膝端坐著靜聽,駝色緞袍,石青緞夾褂都紋絲不動,穩凝得有點象一尊廟中塑的神像,又不禁想:這份坐功也真是人所難能。正胡思亂想間,紀昀已經說到尾聲:“就臣的見識而言,准葛爾部雖然內亂,其實作亂各方都對朝廷心懷異志。只有三車凌內附才是真心維持天朝法統。蒙古自古為中原外患,又是我朝先世宿敵,東蒙古漠南蒙古現今悉心向化,是經六代聖主恩德天威所致。喀爾喀蒙古其實是想與羅剎結盟共與朝廷為敵。這件事非同小可,一旦內亂局面平定,制服起來就事倍功半,而且波及藏回。所以不但事體重大,且是緊在睫目的事。伏求皇上慎慮聖斷。”他抿了抿嘴唇,下意識地摸摸靴子,收了手低頭一躬。

  “紀昀可以吸菸。”乾隆一笑即斂,卻轉問弘晝,“老五,你有甚麼見識?”

  弘晝正喝茶,忙放下杯子,笑道:“臣弟是個稀里糊塗的人,對軍政真是不通。天朝版圖寸土不失,誰起亂造反就打誰,這就是章程!調張家口的口外駐兵北路進兵,讓三車凌出一萬,科爾沁尼布爾各出一萬騎兵先導;寧夏大營,甘陝大營組成南路,和駐烏魯木齊的大營,還有天山駐軍,合起來是一百萬大軍,三面鉗形夾擊。達瓦齊又不是土行孫,土遁了不成?搗毀准葛爾叛部,霍集占回部就成了弧島,想造反諒他也不敢!新疆這地塊,不能再立汗自治,要設行省流官政府,剿撫並用,才得個長治久安。”范時捷卻道:“這樣四面大舉進攻,臣以為不可取。軍需調配萬萬應酬不來。民諺沒有米山面山蓋不起房,國諺沒有金山銀山打不起仗!——這樣大動干戈,支撐三年,國庫就空空如也!”

  “不學無術!”乾隆盯了一眼弘晝,冷冷說道:“你這人吃虧就在弄小聰明!小事情荒唐,毓慶宮牆根兒撒尿,宗學府講堂上脫臭腳,帶著你那個寶貝長隨王保兒混到辦喜事人家裝叫化子討喜錢——這朕都能容你;國家大事你也敢隨口胡言如同兒戲!——嗯?!”他“啪”地一聲拍案,看乾隆時,已是滿面怒容勃然作色!滿殿宮女冷不防他突然發怒,唬得一個個惶恐相顧,垂手低頭彀粟顫慄。弘晝三人先是驚得身子一韁,順杌子就勢兒都長跪在地,泥首叩頭。

  ①宿故:指南宋時元、金兩政治集團敵對關係

  因為帶著一大群狗去四牌樓吃館子,都察院早就有奏本彈劾弘晝,內廷太監也給弘晝透信兒,“皇上氣得渾身亂顫,把本子都撕了”,弘晝早就料知這位皇帝哥子要處分自己。饒是如此,事到臨頭,還是驀地驚出一身冷汗,心頭突突跳著,叩頭結結巴巴說道:“皇上……皇上息息……怒……臣……臣弟……蒙皇上聖眷優渥,沽寵荒嬉昏誕無節,不但不學無術,且是無德無能!辜負皇上拳拳揩悌之情——”他漸漸定住了心,說話變得又誠摯又暢順,帶著哽聲頭磕得砰砰作響,“皇上御極之初,太后就召見告誡,先帝子胤只有皇上和臣弟二人。兄弟同心,其利斷金,臣是弟弟,更是臣子,要好生作周公之臣。惟是皇上聖治隆化,德被天下,澤及萬方,四海之內舞鶴昇平,政通人和自漢唐以來僅見,國富民殷,甘四史書未載——臣弟當此盛世,本應更加砥礪修養敬謹事君,為皇上分宵旰之勞宸函之憂,乃反而生養尊處優坐享玉食之心,全不知君恩難負,喪心病狂——臣弟真是無恥之輩!”他揚起手“啪”地摑了自己一耳光,他也真下得狠手,左頰上立時紫脹出五個指頭印兒,接著又是碰地叩頭,眼淚鼻涕那是現成,就淌得滿臉都是。

  “沒你兩個的事。”乾隆聽得又好氣又好笑,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板著臉命紀昀和范時捷歸座。自己偏身下了榻,青緞涼里皂靴囊囊作響踱著步子,接著訓斥:“從哪裡抄來的文章糊弄朕?你有這份奏對急才?既是早就有備,為甚麼不知早些悔改?甚麼‘舞鶴昇平’,又是甚麼‘政通人和’?傅恆現在在幹甚麼?班滾在西域人頭落地!高恆錢度的案子牽連幾個封疆大吏、幾十個道府官員,貪官污吏竟是前赴後繼斬不盡殺不絕,竟是野火燒盡,惡風吹又生!你去看看劉統勛——他都快要累——”他把到了口邊的“死”字生吞了回去,“累垮了!你還在這裡胡鬧,為非作歹,推波助瀾!”

  “臣弟胡鬧的事有,求皇上重重處分發落。”

  “為非作歹也有!”

  “皇上……”

  “你弄了二十三個臭婊子給隨赫德睡!”乾隆惡狠狠道,“這是甚麼德行?——把驛站的人都趕走,驛站是國家行館,你竟敢把它變成行院!朕包容了你多年了,你日日給朕丟人!你以為——朕不能把你交部議處,不敢圈禁你,不敢誅戮你麼?!”他想著諸般不如意事,金川之役牽著傅恆尹繼善兩個軍機大臣,天山准葛爾之亂無法制止,回部又在鼓動,連西藏也都震撼動盪,吏治敗壞整頓毫無頭緒……氣得滿臉漲紅,脖項額前的筋都脹得老高,滿殿都迥旋著他的咆哮:“你快點給我滾!省得瞧著你噁心,一個窩心腳踢死了你……革去你的王爵,剝去你的黃馬褂,摘掉你的十顆飾冠東珠,聽候旨意處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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