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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弘晝和紀昀忙都出屋,隔房的范時捷一群人也都已經出來。滿天寒星下遙遙一隊燈寵,一色的明黃顏色,長龍似的漸次近來。行宮正門由巴特爾指揮著打開了,便見王八恥頭一個前頭挑著個大宮燈昂首軒步進來,幾十盞導引的西瓜燈立刻徐徐湧入。弘晝領頭在前,紀昀范時捷略側後,一群到行宮覲見述職的文武官員也有二十多個的樣子,打下馬蹄袖匍匐在地,弘晝領頭叩頭呼道:“皇上萬歲,萬萬歲!”

  范時捷偷眼看時,一大片煌煌燈光燭影里,一輛革輅輦車駛進正門,卜禮手執長鞭“啪”地一甩,那輅輦應聲而停。車上微微輕響的九隻游環和鈴也頓時寂然。按清制,皇帝輦車分為五等,為玉、金、象、木、革五輅。革輅是最低等位,只供平時出入使用。此時燈下看去,車座長可丈六,橫有八尺余,兩架轅套著御馬,車座四周有環形紅欄四圍,角上各站一名太監。中間一座方亭模樣的轎亭,圓頂方軫,高約一丈。四周是鑲玻璃泥銀鑲銜的明黃皮革,都可以四面開闔,寶石垂絡白緞垂檐,車廂車板,全用沉香木雕花雲龍板塊嵌對,暗中燈下矗著,金翠碧紫交錯,輝煌曜目不可逼視。眾人發怔間,四個小太監抬著明黃軟墊小梯座飛也似過來按在車輪側,便見卜信挑起白緞軟簾出來,手挑著立在一側,人們眼一亮,便見乾隆從裡邊出來,本本低伏著的頭又向下伏了伏,只憑著感覺,乾隆已經扶輦欄下輿,腳步橐橐走近來。弘晝頭也不抬,說道:“臣弟給皇上請安!”

  “都起來吧!”

  許久,乾隆仿佛深深透了一口氣,才開口說話。眾人心裡繃得緊緊的,也才略鬆快些。答聲“謝恩”,參差不齊地起身呵腰站著。弘晝睨了一眼哥哥,正恰乾隆的目光也在看他,忙低了頭小聲道:“皇上,我剛從南京趕回來……”乾隆沒有理他,面上略帶憔悴,皺了皺眉,指著眾人問范時捷:“他們都是戶部接你來的?”

  “回皇上,”范時捷一躬身,小心翼翼說道:“戶部只來了梁祖范和尹嘉荃兩個郎官,給臣回報部務,不是接臣的。還有五六個是去福建辦理押解庫銀的,順道兒在這裡見見臣。其餘這幾位都是河工上、厘捐局的官員,盧焯派他們見臣回事兒的。”

  “尹嘉荃,”乾隆盯著眾人問道,“哪個是?”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站在後邊,聽皇帝點自己的名兒,一陣慌亂擠出來,提袍角跪時幾乎絆倒了,連連磕頭說道:“臣……臣是……”聽他激動得嗓子都有點變音。乾隆不禁一笑,說道:“朕記得你,原來在六合當知縣,官聲還不錯。讀書人進士出身嘛,要講究個雍容養氣,這麼慌張的!——你和尹繼善是不是一族的?”

  “是是是……臣凜遵聖諭,一定努力讀書。臣初覲聖顏,咫尺天威,不勝傈傈敬畏。吾皇包容四海,德被九州,臣也有蒙寵若驚之心。”一陣緊張過後,尹嘉荃漸次平靜,說話也流暢起來,“臣祖臣尹英,與臣尹繼善之父臣尹泰是同一曾祖。從龍入關後臣之曾祖臣尹壯圖在仙霞嶺戰死,沒有入旗。因此臣這一枝後來式微……”

  “就是一個宗的就是了。”乾隆本來隨便問問的,見他如此陳奏唯恐不詳,倒覺好笑的,說道:“這麼說你也是名臣之後。朕看過你文章,理法尚好,文字清通,稍嫌古板些,入了程朱流派。起來吧,好生作事辦差!”又對眾人道:“向上司長官回差使是正經事。投門牆鑽刺打門路鋪自己升官發財路,如今官場已相沿成習,此風不可長。官之升遷有道,財之聚斂循途,左道傍門靠不住。你們要記住了!”范時捷正容行禮,說道:“皇上此言乃是聖哲之言,臣牢牢銘記在心——”轉身對眾人又道:“好好思量聖諭,戶部的人回去要向鄔侍郎轉述,要全部的人,書辦門房雜役伙夫也不例外!”紀昀極靈性的人,忙也對眾人道:“皇上這話是對你們說的,也是對天下文武官員指示官緘。回頭邸報廷諭還要明白昭示。你們有福親耳聆聽,回去,不但要身體力行,還要在學宮裡、衙門裡對士子下屬宣講!”

  眾人早已跪下,聽完紀昀說話,忙不迭答應:“扎——臣等遵旨!”起身呵腰卻步退了下去。乾隆站在燈影里沒有動,也沒有和三個大臣說話,招手叫過卜義問道:“你去過迎駕橋驛站了沒有?”

  “奴才去過了。”卜義呵腰道,“劉統勛召集刑部的人會議,議事廳里幾十號人聽他說話。奴才沒奉旨意,不敢攪和說話,站在廳外等了足一個時辰,他還在講。因皇上還有旨,讓奴才回來照應五爺回來。忙著趕回來了。奴才這就再去。”乾隆沉默了一下,原地兜了一圈步子站住,說道:“這次你去,要還沒散會,把他叫出來傳朕的旨意:就算陳勝吳廣揭竿造反,黃巢李自成兵臨城下,立刻散會!告訴黃天霸,會同吳瞎子照劉統勛的議題先商量,讓劉統勛歇息三天再回報。”

  “明白!奴才遵旨!”

  “慢著,”乾隆目光閃爍著,“張而不弛,文武弗能也;弛而不張,文武弗為也。一張一弛文武之道也。——你要告訴他,小事不理理大事,不必事事周全。”

  “奴才一字不漏都說給他!”

  “你複述一遍!”

  於是卜義背誦,倒也真是一字不差,只引用孔於語錄一段說得四聲不調。紀昀問道:“你明白皇上這幾句話甚麼意思不明白?”卜義笑道:“皇上這話再清楚不過:肚子脹了不吃,聽皇上話,吃了肚子不脹。有時候兒肚子脹了不吃,有時候餓了要吃,這才是文武官員作官的道理!”幾個人聽了都不禁哈哈大笑。乾隆笑道:“還是讓他照原文背吧,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好好的經典都弄成四不象了。”紀昀笑道:“我是瞧主子心緒不好,引他逗主子一笑的。”

  乾隆點點頭,又對卜義道:“朕在太后那邊已經用過膳。這裡備的膳抬過去賞劉統勛,吳瞎子、黃天霸兩個人可以陪著用膳。還有原來賞他的宮女還送回去,告訴他,賞給他就是他的,應該懂得君有賜臣不得辭。公事之餘稍有攸游之嬉閨房之樂,聖人也沒說不該當的——就這樣,去吧!”

  “扎!”

  卜義退下,上馬張燈而去。乾隆說了句“你們跟朕進來”轉身便走。弘晝暗地裡扮個鬼臉兒,噓了紀昀一眼,跟在乾隆身後亦步亦趨進了行宮。

  這座行宮是倚著蜀崗余脈形勢建的,因運河在崗邊繞了一個半灣,東邊直斜往北又向西折,南邊又臨著一汪瘦西湖灣泊,景致雖美,卻只好將中軸建成東南——西北方向。宮門自然朝了東南。儀門進去,一條卵石甬道斜漫上坡,過一座仿宮玉帶金水橋,下橋再向西北約數武之遙才是行宮內門。黃琉璃瓦朱紅牆,檜、揪、榆、柳、楊、槐各色雜樹牆裡牆外茂密蔥蘢,在一盞盞宮燈下顯得碧郁深邃,靜得連牆角紡織娘細若遊絲的“日日——”低吟都聽得清清楚楚。宮牆根下的守夜太監也都一動不動,微呵著腰,活似古墓前的石頭翁仲。待衛巴特爾見乾隆腳步有點緩滯,有點拔不動腿的樣子,忙上前摻住了乾隆右臂,對左邊侍衛索倫道:“你的右邊!——主人,你累了的,這宮修得不好,上坡的路!”索倫便忙也架摻乾隆右臂。又穿內院入第三進院,前面便是八楹九間的正殿,一排齊的嵌玻璃隔扇門,裡邊間間燈火通明,歇山頂翹檐下吊著八盞宮燈,殿宇楹柱都是一嶄兒新丹堊的朱漆金粉雲龍,夜裡看去格外輝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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