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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個人隨意散步說笑漫談,不覺已經穿了三個街口,到了關張祠堂。這裡雖說名字叫“祠堂”,其實堂字只占了正北一小片地方,據傳是三國時蜀漢的點兵校場,後來人口漸密,已變成城中心的集貿之地,店肆館堂繞場蓋起,日市三十六行俱全,夜市也就應運而生。每到入夜,只要不是大風大雨天氣,不但賣果子點心各類小吃如撈糟蛋、水煎包、酸梅湯、燒餅、餛飩、過橋米線、水粉涼皮、燒雞滷肉……甚麼的一應俱全,還有書畫、玉器、舊書、碑帖、煙、料器煙壺、唱本小畫、綢緞、磁器、花木、首飾、真假古董一類,擺得二十幾畝空場上密密麻麻。游夜市的人比肩繼踵,沿著逼仄的小地攤圍成的胡同來回滾移,買賣討價還價聲、販子們一聲高一聲低尖亮的沉渾的喑啞的如唱似詠的叫賣聲嘈雜不堪。傅恆從凌晨起,看文書料理軍務還有各地從軍機處轉來的咨文,中午小憩片刻下午又復開會議,覽讀阿桂紀昀尹繼善的來信,封閉在一間屋裡幾乎沒動窩兒,乍入這熙攘往來紛繁熱鬧的市井場地,比起虎帳籌兵的肅殺嚴威、軍書旁午的焦累,真有天懸地隔之感,渾身繃得緊緊的神經一下子松馳下來。這個攤子上瞧瞧秦磚漢瓦,那個攤兒上翻翻碑帖字畫,甚至賣眼藥的、跌打藥、百補增力丸諸類的也湊熱鬧到跟前聽個興致盎然。眾人跟他走一處轉一處隨意說話消遣時辰,金輝也買了幾刀南紙,並連傅恆的薛濤箋、宋墨諸物都裝了在小七子的錢搭子裡,鼓鼓囊囊捱捱蹭蹭隨行遊蕩。

  不知不覺間的一眾五人已轉悠到場東北角。比起西、南、東三面櫛比鱗次環繞的館肆店堂,西邊的關張祠堂顯得又小又暗,矗在高高的點將台上,和南邊一大片繁華嘈亂默默對峙。隱隱燈影之下,綽約看見黯黑的匾額上“目無魏吳”四個大字,將台周沿今春生發的青糙和去歲黃去的枯糙揉雜一起,遠看去斑駁陸離,近看倒崢嶸茂密,仿佛在各自陳示多少代以來的蒼桑春秋。也許因這廟祠帶著一般冷峻蒼涼之氣,古校場南邊都是熱火喧鬧的市廈,到北邊卻是又一種格調。一攤一攤的蘆棚都是帶字號的茶館,彈弦子說書的、說相聲演川調道情的、測字打卦、吞劍噴火、打莽式、踢鍾幡的,東一片西一片橫在將台前面。留連之間,這邊唱那邊說,令人耳不暇聞。忽然,西北上一片聲鼓掌喝彩,傅恆張眼瞭望,燈火闌珊處圍了好大一片場子,場中間蹄鈴悅耳,一匹馬繞場奔馳,馬上一個女子單足踏背雙臂翼張,走馬燈般在場裡旋轉——原來是一夥走江湖賣藝的正耍馬戲。傅恆笑著向身後幾個人招招手道:“瞧瞧去!”金輝幾個正往一個茶棚走,聽見了忙重身過來。

  圈裡的馬還在繞場疾馳,此時走近看得真切,是一老兩少三個蒙古裝束的男子看護場子。旁邊架子上掛著馬刀弓箭長矛套繩等類物什。繞場一圈灰線,界定圍觀人眾,挨近圈子的人都盤膝坐觀,三尺寬的馬道內圈在地下釘著胳臂粗的木樁,頂端離地不足二尺,卻不知做甚麼使的。再看那馬上姑娘,也是蒙古裝束,牛皮馬靴水紅滾黑邊袍子,在馬上時而倒立劈叉,時而鷂子翻身,單手支鞍平身旋轉……竟比尋常賣雜耍的平地獻藝還顯得穩當。人們都看得呆了。那女子正在馬上金雞獨立,突然一個失手,倒栽蔥跌落直下,本來就手心捏得滿把是汗的觀眾不禁“啊”的一聲驚呼!傅恆的心也不由猛地一緊,不及出聲,驚悸間只見女子右足蹬鐙,左足勾鞍,一手抓鬃,一手順架扯過架上弓箭,竟是鐙里藏身,挽弓搭箭,也難以看清她甚麼手法,只那箭一技枝倏然she出,繞場三周,十幾根樁子頂端已是各釘上了一技!

  “好!好!好!”

  看演馬的人起先驚愣了,驚傻了,此時才回過神來,立即便是一陣轟然喝彩。銅哥兒制錢雨點般飛扔到場中。傅恆金輝都是常在校場巡閱點校觀摩比武的人,箭是這樣she法已是聞所未聞;這樣的準頭——周匝是擠擁不堪的人,無論哪一箭略有閃失得了?——又是暗夜燈下飛馬she出,如此驚人的膽量藝業真箇匪夷所思,不禁也心下駭然。金輝湊在傅恆耳邊問道:“別是幻術,變戲法吧?”

  “斷然不是!這是真本領硬功夫。”傅恆看那女子滾鞍下馬謝場子,一老兩少任由人們歡呼鼓掌,也沒有抱拳遜謝那一套,便默默搭架子扯繩,要演繩技。倏然間,二十年前在石家莊看繩技,看娟娟月下舞劍的一段往事湧上心頭,那燈下糙書舞劍詩,那駝駝峰上的桃林陣陣繽紛落紅……已經去得那樣久遠,只剩了一抹淡紅的記憶,此刻又一下子拉得極近,他的臉色變得蒼白起來……再看那女子,不過十六七歲年紀,已經脫掉了罩在外邊的袍子,長褲短褂都是銀紅色,腰束一條蔥綠絲帶,纖纖婷婷,婉然又是一個娟娟,只是膚色略深一點,兩條細眉眉尖稍稍挑起,帶了蒙古姑娘特有的一份野獷之氣。因湊進場子,端詳著正用手指理順頭髮的女子,用蒙語問道:“姑娘,你很有本領,也很美麗。是那個糙原上飛來的天鵝?科爾沁、呼倫貝爾、溫都爾還是尼布爾?”

  那姑娘沒有料到這個地方還有人會說蒙語,用疑惑的目光上下打量一下傅恆,眼中放出喜悅的光,深深向傅恆一躬行禮:“我們來自遙遠的車臣——請問大叔,您是哪個王爺的部屬?這麼大的天空,您怎麼也飛到了這裡?”傅恆拈鬚含笑,說道:“我是滿州人,家母和祖母都是從漠北蒙古飛來博格達汗身邊的——我叫傅恆,人們都叫我老恆,來此作茶葉生意。”

  “真太好了!想不到在這裡能遇到蒙古人的親人!”她喜歡得拍掌一跳,說道:“老恆!——我叫欽巴莎瑪①——阿爸,阿爸!這裡有我們的親人!”那老人早已聽見,核桃殼一樣滿是皺紋的臉綻著笑容過來,雙手一攤呵腰行禮,說道:“朋友,在這裡見到親人真是高興!——我叫欽巴卓索!”

  ①欽巴莎瑪:蒙語“燕子”的意思。

  “老恆。”傅恆再次自我紹介,笑著回禮,“用漢人的話說,這叫他鄉遇故知。車臣到這裡萬里之遙,你們不容易。”

  “是的朋友一一很難。”

  “路過了喀爾喀?”

  “還有阿爾泰山”

  “那麼——回部,霍集占部也是走過來的?”

  “當然,不過我們都有馬。”

  傅恆還要問。車臣舉國大遷徒,已安置在尼布爾之南的大糙原上,為甚麼他們單獨飄零至此,但場上觀眾見繩架搭好,已等得不耐煩,嘩嘩地拍掌鼓譟催促。傅恆便含笑告辭,說道:“我現在在成都有家,歡迎你們到我那裡作客,沒有奶茶,我用烈酒相待——我的僕人會來請你們的。”又向莎瑪點點頭,折身去了。這一頓蒙古對話咭哩咕隆,任誰沒有聽得懂,走了老遠還聽有人背後說“原來這漢子也是個韃子”,傅恆也沒理會,繞將台邊又向南踅,一聲也不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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