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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鮮于功和張誠友都低頭垂手站著,不時瞟一眼伏案看信的傅恆。聽完金輝劈頭蓋臉這番訓戒,鮮于功翻翻眼皮清清嗓子,卻沒吱聲。張誠友道:“川軍西營管帶賈清源到卑職衙門說過,兄弟們在城外住,有些吃的供應不上,請允准進城採辦些打打牙祭;還有些藥物,頭疼傷風的長疥出癬的,軍醫照料不來;說這事請示過鮮于太尊,照先頭營例,每日允許出營一成五①,卑職不敢自專,請示了太尊,才放人進城的……”

  ①一成五:即百分之十五

  金輝便目視鮮于功。這是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方臉細眉鼻如懸膽,白晰的臉上,唇下留著修得極精緻的八字髭鬚,白鷳補褂下露著一條黃腰帶,一望可知是個黃帶子宗室子弟。他穩穩地站著,微一呵腰道:“回中丞。成都城外是頭一次駐兵,賈大人親自來衙說,兄弟們吃不上青菜,帳房cháo濕,過了病氣傳起疫來不得了。因此就允許了——據卑職想,這是軍政軍民一體勞師助戰的好事,從進城兵士情形看,大體也還安份,並沒有擾民的事——”他抬起頭看著金輝,微笑著繃著嘴唇,仿佛在說:“就是要頂你一下,你怎麼樣?”金輝咽了一口唾液,說道:“不行!從明天起,所有在職軍伍人員,一律不許入城!”

  “回大人,”在旁的張誠友囁嚅著道:“這麼晚了,怕傳集不到人……鮮于功也道:“這又不是敵情,何必急在一時……”

  傅恆看著文書信件,似乎裡邊寫的事情惹得他煩躁,聽他們羅唣,將文書一推,問道:“金中丞說話不頂用了麼?”

  好半日鮮于功才道:“大帥……哪能呢?卑職們不敢那麼眼皮子淺。卑職的意思……”

  “你知道‘一成半’是怎麼回事?”傅恆站起身來,背手踱步說道:“莎羅奔派四個細作站在城門口數數兒,就能算出策應軍人馬總數兒!”他倏然回身,皺眉說道:“你說不擾民——萊蔬糧肉漲價就是莫此為甚的擾民!”有這幾句話,金輝立刻膽壯起來,言語也顯得有了底氣:“成都不是前線。前線將士,馬軍門的兵只有冬瓜南瓜紅米飯,兆軍門就是泡菜就米飯,海軍門的兵更苦,十天才能吃一斤鮮青菜。這裡干慡地面扎帳篷,豆腐豬肉青菜要甚麼有甚麼,還要用軍費買黃豆,三斤黃豆換一斤雞打牙祭!黃豆價漲,雞也沒了!叫松崗刷經寺和清水塘這些地方駐守的軍士們知道了,前後方如此旱澇不均,他們是甚麼想法兒?”傅恆問道:“三斤黃豆一斤雞是怎麼個換法?”

  金輝苦笑了一下,解釋道:“黃豆產自奉天,吉林黑龍江,軍費補貼運到四川,自然比市面便宜,八分一大斗朝廷要貼進去三分。三斤黃豆出一斤豆腐,可賣到一斤毛雞的價,老百姓還能落下豆渣……”他沒有說完傅恆已經明白,笑道:“——我已經清楚。鮮于功,從明日起,庫存黃豆封存,軍庫也一樣,還有湖廣也照此辦理,三日之內盤清底帳,兩省統一用黃豆換活雞,仍是三兌一。把活雞活兔全部供應南北兩路兵士吃,還有蘿蔔、蓮藕這些易運易儲的菜,也折價照此辦理。”金輝怔了一下,說道:“是。”抬眼想問甚麼,沒有言聲。

  “今兒一天會議沒離這個屋,我們一同外面走走。”傅恆雙臂伸張大大舒展了一下,吩咐小七子,“給我更便衣。那邊書辦房裡我見還掛著幾套便衣,咱們一道逛逛成都夜市。”

  小七子忙答應著,便張羅給傅恆更衣。自亘古以來,陪長官上司隨喜游散,是下司官最巴望不得的事,鮮于功張誠友也自心裡歡天喜地,忙不迭過書辦房胡亂挑了兩件青布夾袍穿上,站在階下候著,傅恆和金輝已經出了花廳。

  “我們兩個這身行頭,象不象茶商?”傅恆看看自己的灰府綢開氣夾袍、黑緞團萬字馬褂,又看金輝的藍團壽字褂,笑謂張誠友:“你兩位也很象帳房先生,我們算是一夥的——小七子,帶點碎銀子。咱們走——戈什哈一個也不許跟!”悠悠搖著步子沿儀門裡石甬道緩緩而行。金輝還在尋思方才的事,說道:“大帥,黃豆換雞的事,做得不合算。聽說老范(時捷)要去戶部了,他面兒上嬉哈,心裡很精明的……”

  張誠友和鮮于功也對視一眼,這裡沒有他們插嘴的份,心裡也不以傅恆為然。傅恆輕鬆地甩甩臂,笑道:“出去一喊‘大帥’就不成了。我是老恆,你是老金,他們一個老張一個老李!——合算!我一算你就知道了——啊……這是石榴花香……真好啊……”他仰望著湛青的夜空深深呼吸著,徐徐說道:“豆子到了兵手裡,只是豆子而已,煮黃豆泡黃豆——豆芽也一缸一缸爛,茅房裡看,拉出的屎豆子豆芽兒都沒克化掉……”這一說幾個人都笑了。傅恆接著道:“……是你們提醒了我——到老百姓手裡它就又生發生業了。磨豆腐賣豆腐可以變錢,豆渣老百姓也吃得下,榨豆油可以供應軍需,油價也能平抑,榨油豆餅能作飼料,窮極的人也能餬口,還可做成豆醬豆辱豆漿來賣,不能養家麼?軍營里有雞肉吃,老百姓沒有雞,雞價高了養雞的興頭也就高了——大兵過後似水劫,百姓支差支響都是精窮,還要從戶部調糧賑濟……這個帳算給范時捷聽,他不笑不是忠臣好官!——還有北方調來的麥子、棉花,也要一例辦理——我當然不是說指望豆麥就能軍民兩興旺。這是思路,是我傅恆應該有的思路!”

  一般侃侃議論,不但見心思而且見胸襟。四個人心中且敬且佩且慚且愧,各人況味不一。

  十三邂逅逢賢臣詢邊情慨yín佚索城柬官箴——

  欽差行轅周匝半里內夜宵戒嚴,駐的都是傅恆的中軍。此時營里早已熄燈,墳場一樣寂靜,只留一條通向西大街的胡同,每隔三丈吊一盞寫著大大的“傅”字的米黃西瓜燈。燈下齊整兩行衛隊哨兵五尺遠一個,站得木頭樁子似的紋絲不動。只有兩名巡弋的游擊管帶,見是傅恆出來,一挺身行了軍禮,退後一步讓路請行。傅恆也不言語,微一頷首答禮,迄邐出了巷口,才回頭對幾個人笑道:“太肅殺了,兵凶戰危真真是不假——我年輕時作散秩大臣,詩詞曲賦都愛,方苞曹雪芹勒敏尹元長這些秀士文人都是至交。如今早已往事如煙,都風流雲散無可奈何花落去了——現在來出兵放馬,講究摸爬滾打!人,真是不可思議……”幾個人聽了都笑,鮮于功道:“我讀過大人的《水亭詩遺》,嗯——‘我來游白沙,徐行步無跡。還語覓食鷗,客至勿驚疑’……‘凍河青玉帶,輕撫透指涼’……那是何等的清雅恬淡,適閒優雅!”

  “都忘了都忘了!”傅恆連連搖手笑道:“現在別說是鷗鳥,就是碰到仙鶴也顧不到跟它湊趣兒了!倒想不到你還讀過我的赦顏之作!”鮮于功道:“大人詩風傳海內,直追昌谷格調,讀書人哪個不愛?《水亭詩遺》《滄浪夜譚》《庸齋茗話》《剪燭集》……”他也真箇熟稔,扳指如數家珍,臚列了坊中傅恆所有著作,連背帶吟夾著述評,聽得一身勞乏的傅恆腳步兒都輕快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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