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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老恆,”金輝走在他身邊,見時明時暗的燈影下傅恆神色若喜若悲,忍不住問道:“方才那女子說了些甚麼?您象是有心事……”

  “唔?唔……”傅恆恍惚之間醒過神來,掏出懷表就燈看,眼花得看不見長短針。小七子在旁噓見,笑道:“爺,短針到兩槓兒(11時)上了呢!——咱們回去吧,夜市也要散了。”傅恆指著一家三間門面的夜宵小吃店,笑道:“走,吃點東西去!”又對小七子道:“你去知會一聲方才和我說話的那位蒙古老人,不要講明我們身份,只問他們住哪個店,明日你去接他們,我要和他們攀談說話。”隨行的鮮于功和張誠友不約而同對望一眼,心裡暗想:這位大帥久曠在外,莫不成有了思春之心?看上了那個蒙古小妞兒。見金輝已跟傅恆進去,忙隨了上去。此時人流已經稀疏,散散落落愈來愈少,小販子們也已經開始在收攤子卷包兒。

  小吃店快要打烊,最後幾位客人離座揩嘴散亂著出來。老闆的眼睛極近視,幾乎是臉貼著帳本子曲肱摳算盤子兒,口裡吩咐:“小財兒把盤子碗收拾洗涮了,叫你娘把桌子抹淨地掃掃——跟你娘說,把剩餘的豆芽兒泡在水盆里,干放著燒根了①就算扔了……”聽見腳步聲進來,噓著眼盯了半日,滿臉掛笑起身迎上,“哎呀!是幾位老客光顧我這小店!這早晚的,您老們好興致,請這桌上坐……財兒他媽,沏茶!拿抹布來擦桌子!”便聽裡邊廚屋極響亮一聲婦人腔調答應:“哎嘿——來了來了!”一個五十歲上下的女人,胖乎乎墩實實,風風火火出來,肩上搭著剛洗過的抹布,一手端一摞茶碗一手提壺,卻是麻利撒脫十分健談,放壺放碗揩桌子,布了碗沖茶,兀自口不停說:“老闆們想用點甚麼?有麻婆豆腐、辣子雞丁、紅椒爆羊肚、青韭桂魚春卷,芥末黃瓜粉皮絲那是最新鮮的羅……一看你們幾位就是有福之人,做官就不是小官,發財準定發大財!要不是這個時辰,再不得來我這小店吃飯的——財兒,把火爐子捅旺些!”

  ①燒根:豆芽干放久了根部發紅。

  “你說得我們沒有插嘴功夫,怎麼點菜啊?”金輝笑道。傅恆卻隨:“我整日價忙煞悶煞,聽這樣的話說倒覺開心胸——撿著你得意的好吃的隨意兒上幾樣,叫你老闆也過來坐著說話!”那胖婦人笑呵呵道:“我們老闆三腳扎不出個屁來,叫他過來也是個木頭橛子。小財子——先上幾碟子涼菜,鮮黃瓜芥未粉絲,泡榨菜片兒,蓮菜、牛筋板切薄一點——小心點莫切著了手!這店裡我一處不到堂一處不成事。我這掌柜的是個讀書老冤兒,三十歲上才中了個秀才,三回考了個六等,還吃了教諭二十板子——”說著已是一屁股坐了傅恆右側,手裡提壺續水,說道:“吃茶吃茶!——吃了板子扒了功名,還是整日抱著個孔夫子,有一回他念甚麼黃子‘割不正不食’,又是甚麼‘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我說你這麼愛吃,咱們開飯館去!”她嘰咯笑得前仰後合,惹得傅恆四人也開心大笑。老闆竟是充耳不聞,臉貼在桌子上不知看帳本子還是看書。那婦人笑著又說:“他不願開飯館,說甚麼‘君子固窮’,啥子‘青雲之志’——後來給我兒子說媳婦兒,說對家是。到會親那一天,兩親家翁見面,我怎麼看兩個老頭子都吃了雞爪黃蓮似的——這麼咧著嘴,說‘嘎!’那位親翁也一般嘴臉,說‘嘎!’——這是甚麼禮數?回頭一問,原來兩個人一道考六等,一道吃板子時認識的老朋友!”

  傅恆一口水沒咽下去,“卟”地一聲嗆了出來。金輝鮮于功張誠友三人扶著桌子笑得跌腿搗胸。小七子恰進來,見傅恆一手按桌吭吭地咳,忙過來給他捶背。老闆說了聲“唯女子小人為難養也”夾起書本進了裡屋。傅恆整日坐堂辦事,不與凡人搭話,見了乾隆唯唯而已,接見部屬侃侃而已,久不得人間真趣,被這女人一頓話逗得樂不可支。見涼菜上桌,便伸手向小七子:“取塊銀子來!”見小七子掏摸,親手從褡褳里掏出一塊銀錁子,足有五兩重,掂了掂推給老闆娘道:“賞你。不要熱菜了,有甚麼好點心上來,再一人一碗湯,清淡一點,豆腐腦兒、紫菜湯或是雞皮酸筍湯都成。——你們老闆叫甚麼?”

  “謝爺的賞!您老慈眉善目憐窮恤貧,準定了日進斗金子孫滿堂!”老闆娘喜得忙離座蹲福兒行禮,“人家都叫我快嘴金氏。我們老頭子人都叫‘秀才金家’,其實官名就叫金輝——”

  幾個人一怔,隨即一陣大笑。金氏卻道:“列位爺準是笑和金大中丞同名同姓兒——人家那是大富大貴,金子放光兒。上回我和老頭兒拌嘴還說:你是姓金沒有金一定窮斷筋!——沒法比,金子一到你手就變成灰了!”眾人又笑。金家的兒子已經用條盤端了五碗撈糟蛋上來,一大盤烙得焦黃噴香的蔥油餅,一盤子小籠包子,一盤子筍瓜葫蘆絲貼鍋。小伙子卻沒多話,一一布著,小聲道:“雞皮酸筍湯一會就得——爺們用點甚麼酒吧?”傅恆指著三人笑道:“他們能用,就是川窖老陳釀吧。我就用這甜酒撈糟蛋的好。”金輝笑道:“這裡有甚麼規矩忌諱,少用點子提神解乏罷了。”鮮于功早已斟一杯雙手捧上,傅恆笑著接過傾進湯碗裡,卻對金氏道:“你比出金大中丞,金大中丞如今可正在倒霉呢!——你們喝,七子到那邊桌上,也弄點飯吃,別在這站規矩——老闆娘你也喝一碗嘛。”“我已經吃過飯了,酒也用不得。”金氏笑著道:“——說到金中丞爺,咱們四川人都替他老人家可惜!官作得那麼大,出門常就坐二人抬竹絲小轎,騎毛驢兒下鄉看莊稼,和看瓜老頭、推車的賣水的一道兒說話,跟家裡老爺子料理家務似的,嘮嘮家常就走,人走了還不知道是好大好大的官喲!”

  金輝起先還笑,萬不料及話題一下子扯到自己身上,聽金氏如此評說,心裡一酸,幾乎墜下淚來,端起酒杯對鮮于功張友誠道:“喝!”一碰飲了。傅恆笑著也喝一口湯,道:“我聽說過,金中丞是好官。”

  “好官!當然是好官!”金氏忙給三人一一斟上,“咱們成都人心裡有數,前年打湖廣河南來好一夥子逃荒的,那年四川年景也不好,金川那邊打著仗,這裡賑災,這場塊別說夜市,就是白天也滿場都是討吃叫化子——就在點將台底下開粥棚。人多粥少,金老爺打俸祿里貼補進去三千兩!如今哪有這樣的好官?”傅恆笑道:“如今這樣好官確是不多。不過,要是這頭出三千,那頭不定哪裡又得一萬,算下來仍舊合算嘛!”

  他這一說,不但金輝,連鮮于功張友誠都是一驚,立刻覺得這餐飲變得一點味道嘗不出來:這個快嘴婆娘是個問一答十口中毫無遮攔的角色,傅恆這句話其實就帶著考察口碑的味道,萬一從這張破嘴裡道出個“不然”,就是走通了吏部尚書的門子,考功司報十個“卓異”,都要讓她給敗壞了。張鮮二人頓時如坐針氈,臉色也變得少了血色,睜大了眼看這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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