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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你二人的行為而言,太無恥了,真是罪無可貸!”劉統勛吁了一口氣,“揚州百姓滿街唱,‘靳文魁裴仁興,綠帽子紅纓頂,拚著老婆攀高恆,鹽稅涸田兩頭空,jian詐似鬼頭髮懵,又賠夫人又折兵……’很好聽麼?”

  兩個人聽著劉統勛一字不拉背誦兒歌,臊得臉象紅布似的低下頭。靳文魁吶吶道:“回……回……回老中堂話,實在……不中聽。不過……說句實在話,是我們犯了晦氣,該當的倒霉!那兩個婆娘都是從春梅閣買來的婊子……”他突然心一橫,說話也流利了不少,“這是現今官場不宣之秘,並非只有我和老裴這門不要臉。您到福建訪查一下,官員升官只有兩門——不走黃門走紅門!彰州縣令古而信,境裡出盜案要處分,連正配夫人帶三個妾送去按察使那打三天雀兒牌,盜案改了竊案,而且拿賊有功報卓異,湖州、吳江、無錫、常州、鎮江……我不是攀咬,他們的出身連個秀才也不是,官怎麼上去的?老大人只要一查就知道了。”“我們也都是讀書人,這麼無恥自己也知道的。”裴興仁口氣中略帶著忿忿,“就是人比人氣死人!就我的本心,拚兩個婊子哄高八舅子,鹽稅關稅厘金,還有一百多頃涸田,揚州府借著迎駕,財政一下子就活起來了,並沒有想著攘塞自己腰包兒。老靳說的沒假話,您老到南京藩司衙門微服訪一下,鑄錢局、藩庫廳、賑災局那批人,不但妻妾,連兒媳、女兒、小姨子都供奉了上頭——上頭無恥,泔水缸似的,撲灰的、血撲灰的,姊妹姑姨一概混帳雜膾湯,大伙兒聚會吃酒弄屁股貼燒餅,那是甚麼樣的‘無恥’——沒說的,總之是我們無恥得倒霉就是了——”

  “別說了!”劉統勛聽得頭脹心跳,一捶椅背打斷了二人訴苦叫冤,想掏藥瓶兒,顫著手半途又放下,呼呼籲了幾口粗氣,咬了咬牙,半晌才無可奈何地說道:“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說他們,先說你們的事……”

  十老牛舐犢父子情深少年盛壯圖報重恩——

  劉統勛不說“處分”,說“事”,裴興仁靳文魁大覺意外,不約而同抬起頭來,詫異地看著劉統勛。

  “我查閱了你們兩個吏部的考功檔。”劉統勛嘆息一聲說道:“裴興仁在淮陰上,率民工護堤,決潰後帶三百營兵,親自下水堵決口,保住了十三個鄉不遭洪水淹沒。淮陰人聽說你出事,萬人聯名折遞北京保你。還有,在江寧興修水利,植桑二十頃,口碑也還好。靳文魁是行伍出身,西海一戰帶二十騎踹了羅布藏丹增三個營,因年羹堯敗壞出事,沒有敘功。跟岳鍾麒魚卡之戰身受七創死戰不退,保功在案的……”他沒有說完,裴靳二人都已聽得涕泗滂沱聲哽氣咽,抱頭坐著渾身顫慄抽搐,直要放聲兒。裴興仁用手捶著頭,哽著聲泣道:“我是枉讀了聖賢詩書……老中堂您別說了。我自己敗壞了自己,這罪有甚麼可道的?……”靳文魁滿臉是淚,也是哽咽不能成聲:“請朝廷還叫我充軍去,我有武藝,還能出一把力……”

  劉統勛也不勝慨嘆,說道:“說是水至清無魚,這也忒渾濁了些。官場渾濁到這一步,實在遠出我的意料之外,我也不能特特地責備你們濁清。念及你們昔日勞績,行為卑污但不全為了中飽私囊,與貪污納賄終究有別,阿桂中堂有信,請從輕處分,岳鍾麒也保了靳文魁。酌情再三,這麼一直拘押下去也不是事兒,我請旨將你們革職留任,皇上說‘他們在揚州名聲敗壞,已經無法留任’,派你們到軍中,到傅中堂麾下效力,你們怎麼想?”

  “願意!”二人幾乎同時說道。因話里夾著乾隆旨意,忙都離位叩頭。裴興仁道:“這是皇上如天浩蕩之恩,臣敢不勉力效命以贖前愆……”

  劉統勛掏出懷表看了看,已是將近子時二刻,因惦記著劉墉還在堂房等候,便站起身來,說道:“要囑咐的話太多,得從三字經給你們起講!歸攏起來,洗雪恥辱只有兩樣東西,一是功勞,立功再立功,加上第二,就是時間。從茲之後一直立功建業,人們才能把你們的丟人現眼的尷尬事看淡了,漸漸忘去了——到四川傅中堂必定還有一番教訓,你們聽他的就是了——我已經下條子發還你們財產,回去安頓一下家屬,三天之後啟程——去吧!”二人一迭連聲答應著起身辭去。劉統勛送至書房門口便住了腳,因見劉墉站在門外冬青樹下,便問:“你怎麼不在上房寺候?”

  “父親在這邊忙碌,兒子在上房閒坐著不安。”劉墉說道,“再說,那幾位太監侍奉得忒殷勤,兒子也消受不得。”

  劉統勛看了狗娘養的一眼,不禁一個莞爾。他本意也心疼兒子勞乏,讓他休歇一下,誰知爺兩個都是不會享受的。因道:“回去坐著說差使太氣悶了,陪我一道兒散步走走吧。”說著移步出來,因見西院月洞門口掛著一盞米黃西瓜燈門外雪景綽約,是座小花園,便踱了過去,劉墉緊隨父親,在側畔照應,狗娘養的只遙遙尾隨他們爺兩個後頭跟著聽招呼。

  已經不記得有多長時間,父子兩個能這樣清夜遊悠閒適逍遙地一道相處了。他們既是父子,又是上下司,一個極品大員,一個司道小吏,按官場制度原本應是迴避的,但乾隆特殊信任,免了這一層。父子同部,辦的又是同一差使,偏兩個人都是自覺受恩深重,拼著鞠躬盡瘁為朝廷奔走效勞的。自離北京,同負乾隆巡幸扈從安全責任,密彌相處,比在家中見面說話時辰還多,卻從來語不涉私,說是父子,毋寧說更象上下公事往來。此刻,滿天的蓮花雲象一幅彩繪畫圖,一輪虧蝕了少半的月亮在雲中緩慢穿度,將花園亭子,修竹茂林和塘邊厚厚的殘雪鍍了一抹水銀似的光。靜極了的子夜更深,一絲風也沒有。池塘里的水是深黝的藏藍色,曲曲折折的卵石小徑是青白色,高低錯落的房舍在淒迷朦朧的夜色中隱顯不定,給人一種跳躍游浮的感覺。時而雲遮月晦,一切又沉浸在迷濛徉徜飄忽不定之中。父子兩個都覺得有很多話,又覺得甚麼也不必說,心裡都有一份溫馨貼切的親情。忽然,劉墉一把扶住了父親,說道:“父親,水窪!”

  “你到底年輕,我的眼神是愈來愈不中用了……”劉統勛已是一腳踩進水窪里,忙抽出腳來,“黑泥白水紫花路①,連白水都看不清了。”劉墉道:“父親其實還在盛壯之年,只是苦熬作事太認真了。兒子一直想勸您,學尹繼善,學張衡臣年輕時候兒;別學傅六爺、孫嘉淦和史貽直——傅六爺別看身子骨兒好,這麼著幹下去,幾年下來就挺不住了。”“從你眼裡早就看出你想說的這些話了。”劉統勛道,“不說這個。一個揚州防務,一個蔡七等人下落——你的差使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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