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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就是老大人體恤卑職了。”魚登水在杌子上欠身說道:“還是為涸田的事請示中堂。高恆原來沒壞事時,從河督衙門平價批過來一百七十頃地,河工衙門打了三十頃折扣,實到只有一百四十頃,折銀二十三萬八千兩。揚州府庫里已經支付,認購業主也向庫里繳了銀子。逮捕高恆,原來批的揚州府徵收一年鹽稅、關稅厘金一百萬兩自然也成無效批文。現在戶部一兩銀子也不發,業主們又憑地契向府里要地,戶部且封了揚州銀庫,今年各縣的養廉銀子都發放不出來。鹽商們為迎駕樂捐幾十萬,原就是指著在涸田上頭沾點便宜。如今高恆出事,一切妄想落空,下頭暗地鼓嗓鬧事的也就不少。十幾個府縣官衙,有職分的也都有些耿耿於懷。卑職其實身在兩難之中,請示中堂,怎麼著設法有所安撫。”

  劉統勛聽了一時沒吱聲,盯著燭光出了半日神,問道:“揚州織坊、染坊、漆坊、鐵工坊,總計有多少工人,你心中有數沒有?”魚登水怔了一下,說道:“卑職才到任,不能備細知道。大約有三千多人吧!”裴興仁在旁說道:“單是織染兩坊就有三千七百多,加上漆坊,鐵工銅礦工,六千八百多人呢!”劉統勛點頭,說道:“我告訴你登水老兄,不要只聽縉紳的。不是要你得罪他們,我知道得罪這些人你日子也不好過——他們現在是裝窮,給你叫苦是讓我聽的。怕我從高恆案子一層層窮追到他們。涸田的事有專旨,盧焯攬總兒管著,我不但無權管,就有權,也不同意賤賣了!你回去分頭給鹽商、田土業主,還有揚州各行坊主會議,有藉機尋畔鬧事的,我拿人毫不手軟。有剋扣工人工價找補樂輸銀兩,激起民變滋擾聖駕不安的,不以‘為富不仁’定罪,我要當他欺君之罪辦理——也就同你不客氣了。至於官員養廉銀子,我給你寫批條,你去見范時捷,先由藩庫撥給,限三年補足虧空——一句話說白了,不能從作坊工人身上擠油,激起民變不得了;不能從朝廷庫銀上打主意,弄出虧空不行!去年揚州爛掉三十萬擔桑葉,為甚麼不用來養蠶?!郡南荒著那一片嶺,長的都是荊棘,那是官地吧?佃給窮人,栽上果樹,結果就是錢——要從百姓生業上打主意,不要想現成的!”

  他連訓戒帶出主意指點,其實連裴興仁在任的闕失也都掃了進去。魚登水原想劉統勛是主掌刑典的,未必懂得財政,至此妄想打消,咽了口水陪笑道:“大人指示明白,卑職遵命。只是栽果樹一時不能見效,請寬限兩年。太緊促了不好辦……”

  “桃三杏四李五年。”劉統勛毫不假借,“可以先栽桃樹。山上那麼多的酸棗樹,棗仁是藥材,能變錢;安慶人在酸棗樹上嫁接大棗,一畝能收四百多斤,運到南京風搶一空,不是錢?”

  “是,是!卑職真的想明白了,一定想辦法廣生財路,只要有利民業民生,減少庫銀支出的,能辦的立即就辦!”

  “這就對了——揚州這地方用官場的話說,是富得放屁油褲襠的肥缺,有閒人有閒地就是官員失職。有虧空更是不許!你會議傳話給那些有錢主兒,有哪個作坊工人叫歇鬧事的,劉統勛在此,殺這些刁頑之徒我毫不手軟!”他瞥一眼裴興仁和靳文魁,“我知道有些事是前頭拉屎你來揩屁股。你給我揩乾淨些兒!我也幫你,有些荒坡山地,一時不能見實益,可以種藥材,一種是止血跌打損傷的,傅恆有多少要多少,那是從軍費開支。一種是防疫避瘟的藥,傅恆要,受災地兒也要,由戶部開支出來收購,聽見了?”

  此時魚登水真是茅塞頓開,已是喜動顏色,忙道:“一定凜遵中堂憲命!送駕到府,我即刻區劃籌辦,還可再議議別的生財之路。”劉統勛卻對眾人道:“也是對你們說的,淮北雖然被水,河淤之田肥似油,莊稼沒了種藥材。傅恆來信,金川地氣濕cháo,兵帳里要鋪蘆席,大水連蘆葦也淹死了不成?還有巴茅、高梁桔亭兒,編囤糧的囤子,也是軍用……總之百計生方兒自行救荒。賑糧朝廷當然也要出的,安徽那邊己有了旨意,受災人均六錢銀子,義倉里糧用了,糧食從兵部軍用存糧陳米調撥,除了種糧,每人可得口糧四斗七合,加上自救,春荒不致有飢堇。皇上前腳回京,後腳餓死人,出饑民群,我就要唯爾等是問!”

  “是!”

  淮北的幾個道府官員被劉統勛灼人的目光逼視得心裡卜卜直跳。淮安府知府囁嚅了半晌,小心下氣說道:“敝府地勢低洼現在積水不退。已經有了饑民群,現在靠官設粥棚過活,又有保甲里連坐官府管制才沒有外流。請大人給盧河帥寫封信,用作修河堤民夫。水退之後再回鄉照老大人方略自救。卑職再三想,我府治淹得太厲害了,淮安城外水深三丈啊!一路過來,百姓連野菜也沒吃的村子有二十幾個,吃觀音土,脹死的人埋不及!一是不管哪裡,急調一點糧食頂一陣子,二是防瘟防疫的藥趕緊供應,這雪一化天就暖了,病氣一傳不得了!”

  他說著,劉統勛已不言聲起身,至窗前案上援筆濡墨,說道:“實在對不住——你老兄貴姓台甫?”“不敢!”那知府忙道:“卑職叫杜鵬舉。”劉統勛即揮筆寫道:

  時捷吾弟:淮安府急需用糧。彼府杜鵬舉來告,百姓且有食觀音土者矣!今令持此函往弟處,即以急賑公務料理,務期五日內賑糧運至災區。切切在意即頌台祥!

  劉統勛拜書

  寫完,將手條交給杜鵬舉,“你去見范時捷——還有你們幾個淮北來的,大約也為的糧食吧?就說我的話,讓他一併統籌——你們還有沒有別的事?”幾個道府官便一齊起身打千兒辭別,只一個知府說:“高家堰在卑職轄區,現在盧河帥要重修,兩個村子搬遷,百姓們把我的堂鼓都砸破了……”

  “你去吧!去見盧焯。這是有定例出項銀子的,由河工調撥。十補九不足,我知道,真不夠用,讓盧焯和我說話。”望著眾人辭出去的背影,劉統勛又追著說了一句:“餓死一個人小心你們頂戴——我要派劉墉去勘察的!”不待眾人回身,已轉過臉來,穩穩坐在椅上目視裴靳二人,卻不急於說話,緩緩從懷中取出一個扁琉璃瓶兒,皺著眉頭喝了一口藥酒,定著神,似乎在等著藥力見效,又似乎積聚著力量準備訓斥二人。他濃黑的掃帚眉下三角眼深邃得象黑洞,閃著兩點刺人的微芒,額頭和項上蚯蚓樣的筋繃脹得老高,黑紅的臉龐在燈下油亮閃光,腮邊的肌肉時而抽搐一下。這副模樣,就是無罪的人也覺得看了心悚,裴靳二人低頭不敢看他,真有點如坐針氈的味道。

  “知道叫你們來為甚麼麼?”良久,劉統勛才問道。

  他開口說話,二人才好似從酷刑中解脫出來,兩個人同時抬頭,又躲閃著他的目光低下了身子,裴興仁小聲道:“犯官們有罪,老中堂要處置發落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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