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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紀大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是聖人語錄,不是光鼐造作的言語!”聽紀昀提到“高堂令尊”,竇光鼐忙頓首叩頭,仍是不緊不慢從容解說:“我的後兩句詩,其實就是恨此花不生於皇家西苑之中!倘若圓明園、暢春園中也生懷抱迎春,何勞皇上晝夜宵旰之餘,奉太后來此游幸?如此,皇上孝養之心得以成全,江南百姓得安,儀征百姓得安!”

  這番話前面聽來並無差錯,毛病仍出在收煞結未處。乾隆細思,愈覺按不下火去,霍地站起身來,惡狠狠一笑,說道:“連朕南巡你也不贊同?把朕供在紫禁城,象明神宗,二十年不出宮,由著朝綱敗壞,不傷民間疾苦,不知吏治好歹?——你迂腐!——你昏憒!”說著將手中杯子直摜出去,“朕南巡是敬天法祖之行!大舜也曾南巡,聖祖六次南巡——天下熙然向化!怎的朕南巡,百姓就不得安?”

  “回皇上……”在暴怒的乾隆面前,竇光鼐身上一顫,剎那間的怯懦過後,又恢復了鎮定,只是面色變得異常蒼白,叩頭說道:“臣有詞不達意處,只問心無愧而已。南巡……化錢太多了,老百姓負荷大重,恐傷我皇上堯舜愛民之心……”他眼淚忽然奪眶而出,“唯願皇上垂拱九重,無為而治——似此儀征之行,臣即死不敢以為然!”

  “朕決意南巡,五次下詔各地不得借迎駕增捐加賦,不得擾民,不得——”他突然打住,把“不得妄報祥瑞”生生咽了回去,“——至於民間富庶殷實之家,沐浴聖化嚮往皇恩,自願樂輸,難道要算作朕急征暴斂?”

  “皇上確是堯舜人主,然而臣下未必皆是皋陶之臣!”

  “好!”乾隆臉白如紙,氣得渾身亂抖,指著竇光鼐,期期艾艾說道:“你頂得朕好!以……以堯舜之聖,只,只有皋陶兩、兩個賢臣,你要朕治天下,皆是皋陶之臣……”

  劉統勛紀昀在旁早已背若芒刺,一陣陣冷汗濕透內衣。乾隆御極以來,兩次雷霆大怒,一次在養心殿,一次在暢春園,除了因修圓明園熱河八大山莊,還有心腹大員辜恩溺職惹得心煩,直接炮仗稔兒都是為了金川失利,主帥諱功飾過喪師辱國燃起。今日一怒與往昔不同:一則竇光鼐的職分只是個部曹小吏,以天子之尊勃蹊斗口,有失尊榮身份,二則是在巡幸現場、太后皇后近在咫尺,又面對各省“恭與慶典”的大小臣工,上至王爺督撫,下至州縣佐雜,處置不妥,不知招徠多少背地閒言碎語。眼見乾隆面帶獰笑,狂躁地來回踱步,大有一個窩心腳踢踹竇光鼐的光景,劉統勛和紀昀幾乎同時一提袍角跪了下去,槐林里眾官控背躬腰心膽俱裂早已站立不定,見軍機大臣跪了,一片聲打得馬蹄袖山響,齊刷刷黑鴉鴉跪了一地。

  “皇上暫息雷霆之怒……”劉統勛叩頭道:“竇光鼐年少氣盛,撮爾卑微小吏,徒逞血氣之勇,不習朝廷禮儀,不識軍國大體,自有其應得之罪。只是方今天不共慶同喜南巡之盛,皇上宜用包容天地囊括四海之量,小作捶撲教訓,使眾臣工有所儆戒足矣!”紀昀也忙叩頭道:“竇光鼐確是迂腐書生,念其平日操守尚好,皇上取其大棄其小,交臣等訓誨,或奪職令其閉門思過,不必為此盛怒,致傷龍體……”

  乾隆余怒未息,目光睨視著竇光鼐道:“沽名釣譽,迂書生積習難改!”

  “皇上……”竇光鼐伏地大慟,泣不成聲說道:“臣今日原本無資格發言的……然而君父有問,臣子焉得隱匿不言?”

  “你早有預備,要直諫而死,置君父子不顧,邀敢言忠直之名!”

  “臣不敢……臣沒有這樣想過……”竇光鼐聽著這刁惡刻薄的考語,自尊心象被刀剜一樣痛苦,下氣泣聲道,“臣願皇上為從諫如流之君,臣不敢以私慾求名邀利之心事君……梁鴻‘五噫’之歌之後,易出‘三吏三別’。今日極盛之世,更須防微杜漸,珍惜物力民命……此是公義,不是臣的私意……”說罷辟踴大哭,爬跪幾步到一株槐樹下,用頭“咚咚”擊撞那樹,一邊撞,一邊哭,說道:“恨你不生在御花園!上天怎麼偏偏教你生在江南,生在儀征!”偌粗合抱的大槐樹被他撞得干動枝搖,椏上殘雪紛紛墜地,披黃瀑布似的迎春花枝也簌簌顫抖,待到索倫和幾個太監扯過他時,竇光鼎已是血流被面!

  乾隆也被這激烈悲壯的場面驚呆了,微張著口,盯視著竇光鼐,他沒有想到這個年輕人真的性命相撲硬諫直勸,毫不容讓自己的帝皇之尊。“南巡是大局,竇光鼐所諫,也不是細務啊……”乾隆打心底里嘆息一聲,說道:“給他包紮……待傷好後,朕當面訓誨他……”說罷,起身便向關帝廟走去……

  劉統勛隨駕返回儀征,天色已經黑透,城裡家家戶戶彩門懸燈,映得一街兩巷通明徹亮,倒還不覺得暗,待到行宮前,一片空寥中只有八盞明黃宮燈幽幽閃爍,化雪後的夜風颼颼掠衣而過,立時便使人覺得黯黑寒涼曠野寂寥。似乎一天繁華熱鬧都被一下子浸迸了冰水裡,有點恍若隔世的光景。

  送乾隆入宮之後百官散去,因軍機處還有幾份公文沒有處置,劉統勛結記著還要進去處置,卻見福康安手裡掌一盞玻璃風燈過來,傳旨道:“延清公,主子進去前吩咐,明日寅末卯初時牌起駕去揚州,紀昀從駕,其餘各官返回原任。劉統勛今晚不必入值,明晨不必請安送行,明日留守儀征,安妥歇息一日,後日再赴揚州行在!”劉統勛忙躬身稱是,還要下跪行禮,福康安一把挽住了,笑道:“主子特意吩咐不要行禮,說象劉延清這樣的臣子,一息一念都在為君上著想,不可以禮貌拘泥。延清公,多咎福康安能得你這麼一份考語,福康安就不枉人世一道兒了!”

  “你這就算入值當差了?”劉統勛心裡暖烘烘的發熱,目光閃爍望著燈光,微笑著道:“……你胎裡帶的,比我有福啊!到我這年紀,就是有心,能作多少事呢?現在雖說在軍機處,其實比不了紀昀尹繼善,更比不了你父親和阿桂,他們年富力強,重擔子都挑了。跟著皇上,眼看著一個個也都為國事累得筋疲力竭,想多幫他們些都力不能及!好生作,要看你們年輕人的了!”福康安笑道:“多謝老中堂勉勵!每聽父親和大人們訓誨一番,我都覺得自家缺的東西越多,雖想著當衛青霍去病,本事還要歷練出來才成。既是您肯成全,今兒我索性撞一撞您的木鐘。皇上不肯放我去跟阿瑪沙場廝殺,要有去行任里練兵帶兵,或者有小股土匪盤踞水窩山寨的征剿差使,請您在皇上跟前美言幾句,‘就派了福康安最好’,這就足感厚愛。我莊子裡奴才在長白山刨的老山參——這麼大個兒——足秤八兩一一送您泡酒合藥,准能活一百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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