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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朕不指你這個。”乾隆聽得很仔細,不時點著頭,聽完卻笑了,“如今宗室子弟,國戚勛舊裡頭,都在所謂‘和光同塵’。朕尚寬大和平中正,又是無為而治,他們便以為國事可以漠然置之,每日只是吟風弄月彈曲弈棋寫詩填詞裝風流倜儻混名士場兒,或者聽曲子看戲串館子,養成一種萎靡不振的頹唐氣負,漢化得比漢人更其荒唐無聊。朕巴不得多出你這樣的侍衛,不事空談勇於任事!別說你作的都對,就是偶有不是處,從內里講是忠君愛民,朕也斷沒有罪你的理!”福康安一陣興奮,眼中放光,覺得欠老成,斂去鋒芒,小心顫聲問道:“那皇上指的是……?”“指的你這次出京,其實是硬從家裡掙脫出來的。”乾隆盯著福康安,“你父親出兵放馬遠在成都,母親在家約束不了你,急得六神無主。你又是微服出行,白龍魚服魚蝦可以欺之,難道沒聽見過這話?”

  “是!”

  “你父親身統十萬大軍在前線,不應該讓他為你的事分心。”

  “是。”

  “兒行千里母擔憂,明白麼?”

  “是,明白……奴才,奴才……不孝……”

  福康安眼中突然涌滿了淚水,轉悠了轉悠,還是順頰淌落在地下,哽聲兒說道:“在家總嫌母親絮絮叨叨,把我當成任事不懂的……小孩子……出來了,天天都想母親……”

  “你本來就還是個孩子嘛……”乾隆嘆息一聲,“十有五而志於學的年紀,讀書養德養性養氣還是最要緊的。你要到南京,可以由內務府請旨,奉旨照准堂堂皇皇的來嘛……”說著,回身在炕上卷案上翻翻文書,抽出一封信遞給福康安,說道:“這是你母親親筆寫給皇后的,轉給了朕,批到軍機處又呈繳回來了。你看看吧!”

  福康安拭淚雙手接過,打開通封書簡抽出看時,一色顏體正楷,寫得極認真,卻又不甚規範,字矩行間因筆意太過斟酌,看去有點象童蒙小學生臨的字帖:

  皇后娘娘千歲鳳駕妝次:奴婢棠兒焚香遙叩金安康泰。今有家事敬稟者,犬子福康安借狩獵為由昨日出來

  一夜無眠白髮上鬃

  憂急無策間稟知在京軍機大臣阿桂中堂處

  經順天府邏察

  竟在通州尋到。奴婢當即趕往通州,小奴才居然扮作乞丐住在周家家廟!幾經勸說,福康安不肯回府,口口聲聲他非籠中的鳥,要到父親帳里為國出力,又說他是侍衛,忠孝二字忠在前頭,還說我該“三從”。我說你爹健在,這是胡說八道,他說千即婦人三從四德,三從為在家從父,出門從夫,夫死從子。里巴蛇(跋涉)尋父從榮(戎),誰也不敢說他錯。百計說他不動,只得守在通州。今用阿桂六百里加緊驛傳投信稟訴娘娘,或下懿旨,或者敬請聖旨訓戒,叫他老實遵從母命回府。兒大不由娘,翅膀硬了管不住,棠兒真是拿他豪(毫)無辦法,這都是我慣的他,這就是我的孽障我的罪,也請娘娘責罰。

  棠兒三叩懇切奏上

  薄薄兩張薛濤箋還散著淡淡的脂粉香,不知是母親的還是姑姑的。福康安想起當時頂撞母親頂得她欲哭無淚的樣子,心裡又是一酸,臉也漲紅了。因見紙背有硃批,忙翻過來看,見是乾隆御筆,當即提袍角跪下捧讀,卻是:

  此件轉劉統勛紀昀閱,毋外傳。福康安不遵母命當有過錯,然此行非遊冶賞水玩山,乃請命前敵為國前軀之舉,於大禮不悖。朕甚嘉許其志,此其將相虎種,傅家千里駒也。即著函告傳傅恆,著勿憂慮。福康安所請金川之行不允,然可來南京行在見朕,一路觀風明了吏情民願。皇后亦另有懿旨發傅恆夫人處矣。欽此!

  閱畢,怔怔合起信紙,鎖著眉頭略一沉吟,叩頭道:“萬歲,奴才謝恩!——不過主子既然嘉許奴才之志,還願成全奴才忠君報國之心,准允前赴成都,跟從父親歷練軍事!”

  乾隆幾乎想也沒想,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這件事免議。你父親也有摺子,請旨著你帳前聽用。朕已經駁回去了。你是初生之犢不怕虎,兵凶戰危輕易言之。不是讀幾本兵書就能上陣的——你不要再爭,朕已替你想好,蘭理的水師正在太湖練兵。這裡隨朕幾天,探望覲見一下你姑姑,就不必隨駕。把你北京一路趕來觀風體情的心得寫一個條陳,不作節略呈給朕看,朕還要查考你文思條理如何。果然於經國濟世大道有實益,往後要分差使給你。不然,還交你母親管束讀書。遞完條陳,到湖州去見蘭理,給你個閱兵觀察使名義,你先看看練兵是怎麼回事,用心學習實地尋常帶兵章法,一步送你到傅恆處,你不過一個讀過幾本書的毛頭小子,根本派不上用場!——歷練出來,兵也帶得;仗,有的你打的!”

  “是,奴才遵旨!”福康安聽著這話,真和父親平時教訓的如出一轍,只口氣比父親緩和平靜些。雖然不能心服,但這是面對皇帝,不能不俯首貼耳老實受命,只在提到父親名諱時叩叩頭,一句多話卻也不能反詰。“奴才這就回去繕寫奏章。”說罷便要叩辭,乾隆掏出懷表看看,已近申末時牌,他伸展了一下雙臂,似乎想舒舒坦坦打個呵欠,但這是位極修邊幅注重儀表的人,口未張開便止住了,笑道:“隨朕進後殿給太后老佛爺請安,皇后一直惦記你,也要去給她請安才是禮。晚膳陪朕一道進,也可說說一路見聞。”福康安這才叩頭起身,笑道:“奴才遵旨。”

  當下乾隆除掉台冠,貂皮黃面褂換了玫瑰紫套扣巴圖魯背心,戴一頂結紅絨頂六合一統青緞瓜皮帽,已是一身便裝。福康安跟著亦步亦趨出殿,乾隆只在前面信步而行,繞殿東向後殿逶迄而來。沿道掃雪的雜役和侍衛、太監見他們一前一後過來,一個個控背躬身退後垂首讓道兒。後邊院落隔著一帶冬青樹,花圃旁堆著積雪,都塑成了雪獅子雪象臥牛立馬雪和尚種種式樣,一帶粉牆中間用冬青萬年青搭成一座彩坊算是宮門,卻沒有橫額扁聯裝飾,正寢兩旁各一座偏殿,一漫濕冷的青磚地天井東西,各是一溜廂房,比尋常衙門的房子也高大不出許多——這是隨駕嬪妃們的住所了。守在正殿門口的王八恥早已見他們進來,一邊命小蘇拉太監向東偏殿報知,一邊小跑著迎上來,呵腰兒陪笑道:“主子爺——老佛爺、鈕主兒、陳主兒,這會子都在東偏殿主子娘娘那兒呢,請爺這邊走……”又向福康安笑著呵腰點頭,便在前頭引導,由東甬道上偏殿丹墀。宮女彩雲便忙替他們君臣挑起帘子,鶯聲脆語道:“老佛爺,娘娘,主子下朝回來了!”應聲便有幾個精奇嬤嬤宮女丫頭迎出門外,卻不下跪,只在檐下站定,向乾隆連蹲三個萬福兒。

  福康安宮中走熟的,便知這都是太后宮裡的人。跟著進來,卻見已經灰蒼了頭髮的太后坐在榻前藤椅上,皇后卻半斜倚在大玻璃窗前的大迎枕上,鈕祜祿氏、陳氏、魏氏,還有兩三個答應、常在,一溜齊跪在太后椅子右首。見乾隆進來,各自向把把頭右側明黃流蘇順捋三下,說道:“奴婢們恭叩聖安!”這就是見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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